《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7、7.消失的东隅

　　迩桑第二次禁闭结束，从烛光微弱得只能看见模糊字眼的小房间里出来，终于重见能源灯。

　　能源灯早已关闭，隐隐有微光，像是数据中枢中的一个画面，在深色的湛蓝图画上，有繁多的小小白色光点在闪烁。

　　迩桑为了节省能量，终止了这串数据。
　　庞杂的数据中枢里，一行字符串啪一下散开，迩桑抬头往上看，目光所到之处还是能源灯，并没有其他的东西。

　　迩桑并不知道这是宇宙的深处，光年之外的恒星在发光。

　　歌妄地人无法看见天空，他们被能源灯笼罩。

　　“滴滴！”
　　在禁闭室里呆了十天出来，机体能量几乎见底，通红的9%再次唤醒了警报。

　　进禁闭室前，他没有感情地把半球体啃完嚼碎，机体踏在地面的脚步沉重几分，细微毫末的金属粉再次从机体里撒了出来，再次向他证明金属并没有被消耗掉。
　　而在禁闭室中无法睡眠，他无法补充能量，还要消耗额外的能量来处理人类给的水和三块干面包。

　　他的能量存量真的非常危险。

　　幸好现在半夜，不用像上次那样继续工作。

　　迩桑在寒冷中回到住宿区，多德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禁闭，迩桑微笑致意，从容地在他身旁的床铺睡下。

　　迩桑开启睡眠模式。

　　这次禁闭迩桑抄了工厂细则，输入更多细枝末节的信息。

　　多德如果不想死，并不会伤害他。如果想杀他，他也不会让多德成功。

　　福利工厂经常出现死亡事故，但万分之九千九百八十六都是因工作死亡。那剩下的几百人是自杀死亡。
　　八十五例他杀，杀人者不到一个歌妄地时就被当众审判，枪决死亡。

　　睡去的仿生人并不会对此产生任何感触，因为那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仿生人只需要适时做出伤感的表情，以及遵守机体指令之外的、由管理人制订的所有规则。
　　在遵守规则这件事上，歌妄地人如此，他也如此。

　　一夜平安过去，多德果然没有对他做任何事情，迩桑醒来后用着恢复了一半的能量向看见的人问好。

　　莉斯从床上坐起来，十分憔悴。
　　“莉女士，你好。”迩桑许久没有看见她，说话的声音带上思念。

　　她睁开眼，眼睛亮了亮，很快黯淡下去。
　　“嗯，你好。”她说，“迩桑。”

　　迩桑眨了眨眼：“你好。”
　　按照莉女士的行为习惯，她不会应答自己。

　　迩桑跟着莉斯一起去人类的就餐区。

　　他并不需要人类的硬面包，也不需要很奇怪的土豆泥，更不喜欢喝只有几粒粳米的米汤。
　　但他需要伪装人类，用仅剩的币和工作胸牌结算过的一点币，买下并吃掉它们。

　　不过迩桑意外发现东隅想食用它们。
　　哦，是的，他从未见过东隅进食。

　　他将手搭在餐盘边，腕部的东隅探出寻食的触角，碰了碰土豆泥。
　　细小的触角嫌弃地甩了甩土豆泥的水，飞快缩了回去。

　　好吧，看来东隅只是好奇，和他一样并不喜欢这些食物。

　　莉斯停下咀嚼，若有所思地看着迩桑。

　　迩桑：“怎么了，莉女士？”
　　莉斯摇摇头：“你好像很高兴。”
　　迩桑：“是的，我尽量每天都保持愉悦的心情。”

　　莉斯还是摇头，没再说什么。
　　她现在无法再关注更多的东西，只是迩桑的表情少了几分刻意，这让她感到意外。
　　硬面包块刮过喉咙，她喝米汤将面包块冲进胃里，想了会，还是开口：“我……”

　　“……滴…来自黑原17区的通知。”
　　就餐区无数扩音器同时响起，冰冷的机械声贯彻空洞的空间。

　　“请听播报：接歌妄地管理区通知，近日机械生物持续出没，到目前为止，全球203区累计受伤6826592人，死亡94837人……其中黑原区累计受伤35937人，死亡7384人……”

　　“请各位知悉四级灾难手册，做好自我保护。”
　　“请各位不要惊慌，工作第一，生命第二。”
　　“请各位保证工作与生活秩序，减少娱乐性聚集活动。”
　　“请各位注意可疑生物，举报有奖。”
　　“请各位……”

　　一条条“请”全是僵硬死板的命令，人们开始抱怨，声浪盖过扩音器，质问是要规定睡眠时间，还是管控娱乐方式。

　　各种声音过于刺耳，迩桑顺了顺焦躁不安的东隅，看向最近的扩音器，录入播放的所有要求，逐一解析。

　　一级灾难手册是——？
　　为什么不是生命至上？
　　人类难道没有将人类生命视作第一规则吗？
　　为什么这里的人不满娱乐活动的减少？
　　可疑生物是——？

　　迩桑有太多疑惑，莉斯突然说道：“娱乐是歌妄地人的天性。”
　　迩桑不太理解，莉斯用手背擦了嘴，收拾餐盘：“你在工作结束后，会做什么？”
　　迩桑：“进食，睡觉。”他想了想，补充道：“等着第二天工作。”

　　莉斯从来没想过有人会这么回答，也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事，这人竟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家伙。

　　在弗森通行器店里，她一直认为迩桑是个谄媚讨好所有人的傻子，是个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露出笑容，转身就会冷脸的假面人。
　　这样的人，在游戏场上总是如鱼得水。

　　她说：“歌妄地人，这里的所有人，除了你，都在娱乐，各种游戏，各种性质的赌.博，暴力性质的娱乐模式，还有性游戏。”
　　迩桑看着她。

　　数据中枢只记录过寝室的员工在深夜玩牌，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白日的工作。
　　其他数据是所有人的集体形象是勤勉好学，努力工作，为了歌妄地拼尽全力。
　　纵观整个就餐区，所有人都是为了接下来有精力工作而进食。

　　迩桑就着这个现象直白发问。

　　莉斯看着他：“你不是歌妄地人。”
　　迩桑笑：“三极系统有我的信息。”他是歌妄地人。

　　三极系统代表绝对权威，莉斯没说话。

　　直到迩桑离开歌妄地，他才明白莉斯今天的沉默。
　　而那时，莉斯的尸骨已经烧作灰烬，成为那片黑色原野的养料。

　　今天的13分厂充斥人们大声的抱怨，所有工作都做得粗糙无比，这种气氛并不太妙。

　　迩桑一边安抚东隅极度焦躁的身体，一边听沃特对着扩音器大骂。

　　扩音器再次响起，萨比娜的声音传出来：“大家放心，福利工厂不会管控娱乐。”

　　工厂一阵哗然，扩音器嗡响：“现在，所有所有分区一号处理机的1号、7号、13号员工前往工厂出口处集合。”
　　沃特捏着骂冒烟的喉咙：“肯定是出外勤，上次出外勤就是带你们进来了。”

　　迩桑前往出口处集合，和一群人一起被安排上了通行器，内部空间狭小逼仄，几十人挤在一起，跟随通行器的行进左摇右晃。

　　迩桑紧贴巴掌大的通风口，手指紧扣金属框固定身形，温热的风从指尖穿过。

　　东隅犹豫了一会，试探性地来到他的掌心，探出触角，想钻出来看看。
　　迩桑将手指往外伸了伸，东隅会意，从他指腹探出一点黑色的小触角感知外面的景色。

　　小小的通风口囊括大片的风景，通行器刚出工厂，登上高架的通行道，一望无际的福利工厂变成无数几何形状，各种颜色的工厂排序，浅色的最远处陡然消失在地平线。
　　工厂前有细小的人类与通行器进出，繁华如都市中的人潮。
　　工厂斜前方高大的烟囱冒出黑烟，和天上的微云交错相映，一派祥和的景象。

　　东隅的触角探出通风口，像小蛇一样爬到外面，获取更多信息。
　　迩桑小声问：“你也没有看过外面吗？”
　　东隅的触角折了折，这是个肯定的回答，迩桑：“我也没有。”

　　迩桑身旁的人以为是在和他说话，不屑答道：“你是新来的吧，看见那边的火化厂没？冒烟的那个，等你什么时候死了就拖进去，烧成灰当黑原的肥料。”
　　有人打了呵欠：“你可要小心自己，昨晚玩了一晚的机子，过几天币和命一起没咯！”
　　迩桑重新看向烟囱，注视到通行器转弯，再也看不见为止。

　　通行器飞速驶入都市，进入正负双轨，密集的高楼削弱能源灯的光线，高楼的繁荣更显。

　　迩桑之前生活在最底层，仰望大厦时只看见一片璀璨的灯光，此时第一次看见都市上层繁荣复杂的建筑，巨大的荧屏贴出男女美色，各色灯牌交错其间。
　　大型赌.场，露天拳赛，性ai俱乐部，一切难以想象的事物都大方展露出来，迩桑数据中枢从未输入过相关数据，疯狂捕捉各种信息，就连行人的举动都录入分析。

　　东隅默默地看着外面，触角不着痕迹地向通行器行进方向探出，像是捕猎者的凝视与等待。

　　迩桑数据中枢有些过载，等远处一声巨响，他才感觉到通行器开始剧烈颤抖，卡在正负双轨上的抓手错位，内部的所有人挤向一边，叫嚷声音不断。

　　迩桑被人在慌乱中抓住衣服往后扯，手指不得不离开通风口，有什么东西悄然间脱离了机体，足以穿透数据中枢的香气迅速散去。

　　迩桑看向通风口外，只有飞快而过的建筑的，其他什么也没有。
　　东隅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迩桑认为自己失去了什么。

　　通行器直转急下，牙酸的声音带着碰撞的巨响不断，一连穿过三幢大厦，在下方的广场急刹。

　　福利工厂的员工涌出通行器，被指挥着从另一台通行器处拿取三轮运输器，奔向混乱地区。
　　迩桑裹挟其中，只回头看了眼空无一物的通行器，再无暇顾及其他。

　　迩桑拖着三轮运输器，盯紧大厦侧边，砖石不断掉落，一只各种金属堆叠而成的机械手臂忽隐忽现。
　　手臂再次出现时，几个人类被抛出大厦，在空中自由落体。
　　大厦下方的人类遭受二次伤害。

　　又是机械生物。

　　这次的混乱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几栋大楼都遭到了摧毁式的攻击，许多人都疏散到其他地方去，机械生物隐隐有向下追逐人类的趋向。

　　天上的飞行器盘旋反复，无数枪口对准机械生物闪烁红光，大厦燃起熊熊火焰，有人类直接从高楼一跃而下。
　　不管是机械生物还是管理者，都没有理会他们的存活。

　　人潮中，迩桑的脚步快了几分。

　　如果不找到机械生物的失序中心，这样胶着下去，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类死亡。

　　他的能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