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6、6.愚蠢的人

　　迩桑正专心致志工作，数据中枢自动扫描出视野区域一个存储过的数据模型。

　　沃特在附近时不时观察他的工作进度，12号人类虽然沉默寡言，偶尔也会看他一眼。

　　迩桑不着痕迹侧头，从金属团的缝隙看出去，以便收集更多情况。
　　旁边的24号传输带正运送一个拱起的半球体，看起来异常光滑，可能形状过于特殊，没有员工将它捡下传输带，它从起点传送到终点，即将进入最后的分捡口，工作人员认为还有最后利用价值的就留下，没有的则作为真正的废品运去融化重铸。

　　手腕上的东隅悄悄探出一个触角，向半球体方向点了点，迩桑抽空伸手指安抚他。

　　这个半球体就是在机械混乱的时候，东隅藏身的地方，他那时将东隅一把拨出，张嘴就咬。
　　“对不起，我不该吃你。”迩桑小声道歉，但仍然认为他和半球体里存在过的物质有联系。

　　那种物质具有毁灭性质，对人类怀有滔天的恶意，必须消灭掉。
　　而眼前的东隅是人类，他无权惩罚，但在一定程度上进行劝诫，提前防范出现更糟糕的事情，也是自己需要做的事情。

　　东隅支出触角轻点迩桑手背，迩桑自然当作他认可了自己的道歉。
　　他人真好，改过的可能性很大。

　　迩桑戳了戳他，同时关注半球体。

　　它来到工作人员的手下，工作人员将它挪到处理台上，惊奇地转动，依照工作人员的姿势和运作趋势，半球体必定落入可回收的箱子中。

　　迩桑顿了半秒，发现东隅悄然从手腕滑落，浓黑无光的身体贴着各种金属的缝隙飞快游走，以肉眼不可察的速度来到半球体旁边。
　　另一个工作人员突然问道：“这个垃圾为什么放这里边，又想被罚工资？”
　　那人恍然大悟，嫌弃地将半球体捞起，丢进旁边的废品箱子中。

　　废品箱子中的东西经过最后的无价值审核认定，在运送至熔炼炉前，任何员工都可以出资购买。
　　这些流程和事项都记录在工厂规则里，迩桑一条不落全都录入数据中枢。

　　东隅在禁闭期间一直呆在他手腕上，似乎也记得这种细枝末节，为了拿到半球体，不知道用什么改变了其他人类的思维。
　　东隅拥有无法解释的能力，让他改变指令，让他每天都会告罄的能量到现在还有25%。

　　迩桑张了张嘴，东隅以同样的方式回到他的腕部，伸出触角点点他的手背，迩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现在有人过来了，不是询问的时候，为了回应东隅，他轻轻“嗯”了一声。
　　东隅满足地晃动一下，触角却没有完全缩回去，留了一个小鼓包。

　　一个体量不小的人站在身后，一只手扣住迩桑肩膀，像摆渡通行器上的机械手臂钳紧轨道，身后人沉声道：“想要什么，直接去拿，这里对新员工很宽容。”
　　迩桑未语先笑，看着装着半球体的箱子：“谢谢维尔马先生，不过我只是看一看，没有想要的东西。”

　　迩桑被禁锢得难以偏头，否则他一定会看见人用力过猛而爆起的青筋。

　　沃特大声笑道：“哈哈！这伙计叫人先生！真古怪！”
　　维尔马咬牙笑道：“哼，是，我来教教这个古怪的家伙怎么工作。”

　　迩桑分析得出维尔马给他的压迫力已经超出大多数人类能承受的力，于是微微弯腰弓背，已经无法抗住维尔马的钳制。

　　维尔马见他示弱，不屑地松开手，双臂相环，睥睨迩桑：“你知道自己差了多少工作量吧？”
　　迩桑勉强回答：“三天。”

　　维尔马：“为了工厂高效率运行，你在一号处理台，只需要拆下大块金属放到传输带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慢慢磨。”
　　迩桑：“是。”

　　迩桑不明白维尔马为什么突然来指挥他做事，但仍是照做，一次性用三轮运输器运更多东西。
　　但维尔马仍说太少：“学习学习从排泄口掉出来的沃特，一次拿更多！”
　　迩桑：“人类在培养液里生长。”

　　迩桑没有意识到他们在用身体部位进行辱骂，正想说他没有母亲，为了维护母体，所有人类胚胎都是体外培育。
　　但沃特似乎才明白维尔马在说什么，开始砸吧嘴皮反骂回去，连带着多德一起骂，顺便骂迩桑，就因为他被锁门外，13分厂所有员工的寝室都不能上锁。

　　迩桑这才知道别人对他露出异样表情的原因，他感到很抱歉，但这并不是他的错。

　　他在骂声中不断增加金属的重量，越来越吃力，在搬上称重装置时，甚至差点连着金属歪倒在地。
　　沃特停止谩骂，皱眉：“伙计，你这胳膊腿和芦苇杆一样，搬不动别搬。”

　　维尔马：“他那天力气倒是很大。”

　　这句话关联到迩桑掀翻多德。
　　迩桑拆卸机械的手顿住，理解到这一层面的意思。

　　维尔马说的话不容置疑，附近的人看好戏一般看他。

　　迩桑第一次处于这种难堪的场面，数据中枢一时短路，他继续执行上一条指令，停止拆卸的运作，直接搬起整块机械。

　　以自重而言，他抬起了重自己四倍的重量，迩桑反馈别人惊讶的呼声，将机械放置在原地，和维尔马不过一拳距离。
　　观望的人都露出轻蔑的表情，嘴角下撇，眉头吊高，笑声短促又拨高。

　　他们评价：“也就这样。”

　　“让别人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远处，萨比娜乐了。
　　她身边的男人看着他们，陷入深思。

　　维尔马自认使用多德惯用的报复方式，替他出了恶气。
　　多德没有消气，他歪着嘴笑，脸扭曲起来，又在生气又在笑，极度地想表达自己的不爽。

　　维尔马觉得有些奇怪。
　　事实的发展完全在意料之内，迩桑最后因为力气不足而受人嘲笑。
　　他看向林嘉玉，这个年轻男人还是那副颓靡的模样，被他注视后开始避开视线。
　　总有这种人，为了离开一号处理台，就用身体作为货币，购买轻易的工作。

　　维尔马离开后，东隅蹭了蹭腕部，应该是累了，伏倒不动，迩桑用掌心贴了贴他，然后心疼地发现刚才消耗过大，能量条直接跌了5%，剩下的还有20%不到。
　　能量匮乏的生活，再也难以忍受。
　　迩桑默默开启了低耗能模式。

　　或许他需要一些金属，钢筋的口感更好。

　　但他现在穷得只有18个歌妄地币，这18个歌妄地币并不能用来买钢筋。

　　13分厂终于下班，因为堆放区距离摆渡通行器最远，迩桑他们乘不上通行器，不得不步行离开工厂。

　　人潮汹涌，沃特在前方开路，12号人类紧随其后，迩桑被扯他扯了一把，缀在12号人类身后。
　　迩桑：“谢谢。”
　　12号人类用喉咙吐了个气音，没有说话。

　　一路下来，迩桑察觉到在挤压中空气逐渐稀薄，不少人都面红耳赤，或者脸色发青，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离开工厂。
　　12号人类叹气：“活过来了。”
　　迩桑道：“谢谢你们，再见。”
　　沃特脚没停：“一会没面包了。”
　　迩桑：“没关系。”

　　迩桑和两人分开，左转深入工厂侧面的深处。

　　那晚运送他们过来的同类型大型运输器穿梭不停，将需处理的金属倾倒在两个分厂中间，又将分厂吐出的废品运送离开，地面被搭载巨量金属的运输器刻出无数深壑，纵横交错，十分可怖。

　　机械行进的道路上只有零散几个人类，对来往的运输器避之不及，一不小心就会被运输器侧面没有章法的金属削掉脑袋。
　　迩桑熟练弯腰躲过一柄横杆，他之前租住的棚户区，地面状况比这里更复杂，他经验颇多。

　　走过与出厂同等的距离，迩桑终于在小6区外的废弃金属小山堆里看见一个锃圆的金属。
　　他十分肯定东隅想要它，东隅果然翘起一根触角，指向半球体。

　　迩桑询问管理天平秤的员工：“你好，我想购买这里的金属，那个黑色的半球体。”
　　员工是位老人，脸上的皱纹纵横，他佝偻着背，坐在登记机旁例行询问：“用来做什么？”
　　迩桑也不知道东隅想用来做什么，只能揣测：“它看起来很圆，好看……”
　　员工只是例行对话，满不在意：“自己去拿吧。”

　　迩桑抬头这对于普通人来说，相当于攀登险峻的峭壁，一有失足，身体极有可能被金属扎出许多窟窿。
　　迩桑只是思考路线，落脚点在视线里连接成线，上去的时候只需要注意让自己看起来艰难一些。

　　东隅勒紧了他的腕部。
　　他明白这是人类专有的共情能力，东隅在为他感到紧张。

　　迩桑摇摇欲坠，好不容易拿到那只半球体，下去时险些摔了，一块生锈的金属团顺着金属堆滚落，被大型运输器压实在黑色的泥土里。
　　迩桑看下去，和多德对上视线。

　　东隅几根触角不满地扭动。

　　迩桑慢吞吞回到地面，微笑：“多德先生，你好。”
　　多德还是那副痞笑的模样，那天晚上的事情仿佛忘得一干二净，他只是点头，没说话。

　　迩桑主动提起：“我对一天前的晚上感到很抱歉。”
　　多德含糊地笑了：“我要是不原谅你怎么办？”
　　迩桑想了想，回答：“我刚才没有说请你原谅我。”
　　多德：“……”

　　迩桑拎着半球体放到天平秤上，员工看了一眼：“98个币。”
　　迩桑攥着手里的小袋子，里面只有铺了个底儿的18个币：“……”

　　他记得按照工厂规则里的价格，98个币是这么轻的半球体难以达到的天价。

　　“迩桑啊，你才进工厂，肯定没有歌妄地币吧，我来帮你付。”多德摘下胸牌，正要付币，只见天平秤动了一下，砝码一方逐渐压下去。
　　员工只能不断减掉砝码，天平枰堪堪停稳，员工不耐烦改口：“17个币。”

　　东隅躲在天平秤下方，缩回抬起托盘的触角，窜回迩桑手腕，得意地扬起一小只触角向多德挥舞。
　　迩桑看了东隅一眼，没有说什么。

　　他知道福利工厂的员工可以用胸牌里的虚拟币购买东西，但请多德帮他付币并不是一个好选择，只能问：“请问我能过两天来补交剩余的81个币吗？”
　　员工从鼻腔里喘出两道粗气，不满地点头。

　　多德摸了把寸发：“迩桑，举报他，说小6分区后边的员工压秤作假。”
　　“求求你，请别举报我！”员工见被人发现了，立马返还迩桑3个币，害怕地重复这一句话。

　　迩桑明白员工在秤上做了手脚，只要与人类的生命与健康关系不大，这种时候，监督和举报就不作为最优选。
　　相关认知来自人类的社会生存法则。
　　迩桑摇摇头，示意不会举报他。

　　多德伸手揭下迩桑的胸牌，转动侧边的刻度环，胸牌对准迩桑：“这种犯错的人，只要举报了就能拉去关禁闭。说话。”

　　对面的执行者已经接通，迩桑拿回自己的胸牌，对着多德做出也许是不满，或者愤怒的表情：“抱歉，我没有要举报的人。”

　　对面啐了一口：“哦，又是你，抄完规则的那个，无视规则，进行无对象举报，你来再抄一遍吧。”
　　对面甚至因为迩桑过于听话，直接省了前来带人这一步。

　　迩桑转动内侧的刻度环：“他已经向我道歉了，我并不需要举报他。”
　　他退了一步，躲开多德伸过来的手：“你好，我举报多德，他两次强行用别人的胸牌进行举报，同时，在一天前的深夜，他强迫别人进行（性）行为。”
　　迩桑结束举报，看不懂多德脸部的肌肉走向，因为他还是笑着的。

　　这人比自己还奇怪。
　　迩桑拿起半球体离开。
　　在设定标准中，他不会苛责坏人，也不会纵容坏人。他需要遵守规则，人类同样需要。

　　多德利用规则强迫林嘉玉举报他，林嘉玉被多德折磨已久，只能顺从。今天多德旧计重施，强迫他举报别人，反而留下了自己违反规则的声像。
　　福利工厂的眼睛无处不在。

　　多德在迩桑仰视声像记录仪的运作中放下手，骂出一句“该死。”

　　空中一望无际的方形能源灯有些暗了，歌妄地的一天就要再次过去。

　　歌妄地今天没发生什么事，在未来的日子里仍然不会发生什么事。

　　迩桑见附近没人，抬起右手，把半球体递给东隅：“给你。”
　　东隅伸出触角，往迩桑左手那边推着半球体。

　　迩桑：“今天你不是想要这个吗？”
　　东隅小幅度扭动，似乎不太想要。
　　他又向迩桑推了推。
　　迩桑问：“给我吗？”
　　东隅扭得快了些。
　　“谢谢你，”迩桑直白拒绝，“但我并不需要它。”

　　这个半球体只是普通金属，他需要知道不知名物质信息，并不是它们的载体。
　　他来购买半球体，只是因为东隅关注它。
　　现在看来，双方好像并不能很好地进行沟通。

　　“这样吧，如果你要回答，不是，不同意，或者其他否定的话，你就这样。”迩桑伸出一食指左右晃了晃。
　　“如果回答，是，同意，或者其他肯定的话，你就这样。”伸出的食指上下点了点，像是抠了抠空气。

　　东隅思考了一会，触角学着弯了弯。
　　好的！

　　迩桑单刀直入：“请问你和半球体里存在过的物质有关系吗？”
　　东隅沉默。

　　迩桑：“你和它们是同类吗？”

　　东隅竖直了小触角。
　　他选择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