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5、5.工作

　　人们再见到迩桑的时候，他像是受了酷刑出来，别在左胸口的胸牌灰扑扑的，深绿色工装皱皱巴巴，密集的褶皱磨损泛白，沾上不少灰尘，脸似乎刚洗过，鬓角的黑发湿得打绺，清透的脸全是倦容。

　　可看向他，他又能在唇边挂上浅浅的微笑，友好地与人对视。
　　他们一时有些拿不准，进厂就扬名的新人，是关了禁闭，还是去休息了三天。

　　迩桑手臂自然下垂，指尖捻动一根小触角，安抚衣袖中不断涌动的黑色黏液。

　　东隅跟着他一起在禁闭室里呆着，极度不耐烦，像一颗炸开的毛球，几次有攻击其他人类的预兆，都被他及时制止。

　　他提醒过东隅：你随时可以离开。
　　东隅很快停息了。

　　迩桑从禁闭室出来，错过就餐和休息时间，现在要去找自己的负责人安排工作。
　　负责人萨比娜在13分厂小6区的监督室里。

　　13分厂呈通透的长方形，像一条方形隧道，一眼望不到头，几乎每隔五百米，分厂墙壁的右侧就有深绿色的落地隔板作为分区标志，在两个隔板之间的堆放区，大型的机械设备被拆解运输。

　　一条环形传输带起止都在一个位置，横向分割各种各样、规格不一的处理台，处理台右侧是堆放零部件的箱子，绿装工作人员从传输带上取出可处理的零部件，再把无法处理的零部件放到传输带上。

　　左侧则有一条用于摆渡通行器的五米宽通道，布有双轨，迩桑走过两个分区，摆渡通行器才慢悠悠经过他面前。

　　摆渡通行器十分简陋，众多机械部件裸露在外，并没有因为处于福利工厂就有更多工艺，数十只机械手臂夹住轨道，拽引机身前后移动。
　　一整块钢盖板搭在上面，供员工站立，前后牵拉钢索围成围栏，防止人类坠落。

　　摆渡通行器慢吞吞往前挪，迩桑跟着走了几步，直接跨上去，脚下吱嘎几声，钢板局部凹陷出一个大坑。
　　这里的设备，比弗老爷店里的还要老。

　　迩桑掌住围栏，向小6区方向推下控制杆，左右两排机械手臂减速，开始顺时针运作，摆渡通行器折返，向目标方向前行。

　　随着距离缩短，小6区右侧堆放区的损坏机械的外轮廓逐渐细化，迩桑清晰看见只剩下半个身子的机械生物。
　　它像一座小山，背靠高墙，两侧堆放着零零碎碎的机械，工蚁一样的人类拆解它们，分送到传输带上。

　　迩桑穿过近大半公里的处理台，依然面带无法剥离的微笑，回应别人抬头看他时的视线。

　　两条传输带外，多德和维尔马在处理台边停止闲聊，遥遥打量他，莉斯和林嘉玉一边处理零件，一边不着痕迹地抬起头来偷看他。

　　迩桑的视线捕捉到坐在处理台上的灰装女士，坐姿妖娆，一身正经板正的灰装在她身上歪歪扭扭。

　　在迩桑询问之前，萨比娜先一步停下与微胖男人的交谈，扭过身偏头看他。
　　她眉眼浓烈，风情万种，声线低沉：“迩桑？长得不错。”
　　迩桑坦然接受她的赞美，在她两米外站定，高挺温和的身姿完全没有被她的气势压过去：“你们好。萨女士，你好。”

　　萨比娜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手部垂落，有规律地点击处理台，过了一会才随意指向迩桑的左前方，正是多德二人的方向。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迩桑，拿出一台有显示器的机器，摁下一串数字：“你的处理台定位码是，013-006-23-01-13……旷工三天，记得补上工作量。”

　　迩桑在她的指挥下摘下胸牌，贴上感应器，显示器瞬间显示完成。
　　“谢谢。”

　　萨比娜冲他笑了一下，直钩钩地盯着迩桑走向某个处理台。

　　她身旁的男人说道：“看吧，他很聪明。”
　　萨比娜发现自己失态，收敛笑容：“难得听你夸一个歌妄地人。”
　　男人身穿常服，看不出身份，语气居高临下：“他可不止聪明。”
　　萨比娜俯视他：“还有什么？”
　　男人挑挑眉，萨比娜俯身在他嘴角落下一个吻：“晚上等我。”
　　两人相视一笑。

　　迩桑在没有引导的情况下，自行前往正确的处理台。

　　有悖数据中枢猜测的是，他的处理台并没有在多德旁边，工作不会受到多德影响，反而处于工序流程上游，处于传输带的始端，小6区23号传输带一号台。
　　他是一号处理台的13号员工。

　　其他员工一人一台处理台，用于操作，而一号处理台和别的不同，它又窄又长，正面装备的几乎都是杠杆装置，员工需要从堆放区卸下大头的机械部件，用带有三个滚轮的机械运送到处理台前，再借助装置将部件放到运输带上。

　　一号处理台明显不止13个员工，迩桑不是编号的最后一位，而是补一个空缺。

　　他来到机械生物的残骸边，人类正蚕食这个巨大的机械生物，它身上似乎无法获取有用信息，只是一堆可供回收利用的废弃物。
　　人类的血渍早已变黑，在多处磨损的机体上毫不起眼，在工厂的轰鸣振颤中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息。

　　埋首工作的人类偶尔仰头，渺小得仿佛又回到那天被机械生物追逐的绝望之中。

　　迩桑扶正一个随意丢弃的三轮运输器，想了想，又学着别人的样子捡了一个顺手的工具，站到机械生物旁边的小部件旁，卸下一块半米宽的铁皮来。
　　他将铁皮运到13号位置去，有样学样，用装置把铁皮放到传输带上。

　　他在原地看了一会，铁皮在经过九个处理台后，终于被人拿下去，没有被拿起来重新放在运输带上。
　　这样应该就算完成一个铁皮了。

　　工序繁琐，效率很低，他的数据中枢暂时无法理解这种工作模式。
　　不过工作量该怎么计算?

　　14号位置上，一个小山一样的男人把拧成一坨的金属放在装置上，装置艰难撬动金属坨砸在金属带上，滴滴两声作警告。
　　“哎？又超重了。”

　　迩桑暂时不知道他的姓名，将他编码为14号，问道：“请问这是称重计量吗？”
　　“是，下边有数字，你找找，”14号人类摸了把头发，看向他，“新来的？”
　　迩桑点头，蹲下观察助力装置，下边果然有一个小小的长条显示屏，数字已经累计到六位数，这是工位累积的工作总量

　　14号人类叉腰俯视他：“长得怪好看的……”
　　12号位置站定一个瘦高个，长着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只从吐出一个字：“锁。”
　　14号人类愣了下，紧接着大吃一惊，有些生气伸手指着他：“你就是迩桑？”
　　迩桑不明所以，站起来浅浅一笑：“是的。”

　　“哦，我是沃特，呸，因为你，休息区所有寝室的都不允许上锁了！”沃特嘟嘟哝哝，推着三轮运输器去堆放区。

　　迩桑询问12号人类发生了什么，那人满脸胡茬，面无表情，艰难张开嘴：“不想说话。”

　　其他来往的员工也没有搭理他的意思，迩桑作罢，安抚腕部躁动的后，开始工作，揪着一个干瘪的通行器拆解。
　　这是弗老爷店里的通行器，他见过很多次，仍然很陌生。

　　迩桑一直做辅助工作，这是第一次见到内部结构，没有刻板印象中的粗糙杂乱，众多零部件有序地连接成一个整体，各个构件衔接得当，即使面目全非，也能看出弗老爷在制作它们花费了不少心思。
　　所以一旦有人投诉，弗老爷就显得非常生气。

　　迩桑成为了一个熟练工，放上运输带的金属已经无法拆解，其他人只需要从运输带上取下，就能算作自己的工作量。

　　沃特来来回回瞟他多次，见他速度越来越快，终于忍不住问道：“哎？你关禁闭都干了些什么？”

　　迩桑费力抡起一个半米宽的部件，放在三轮运输器上。
　　他直起腰脱掉手套，擦掉额间细密的汗：“抄完工厂规则，跟随录音朗读一遍。”

　　周围的员工看过来，沃特张大嘴：“伙计，那规则可有一万多条！好多字！”
　　迩桑如实回答：“是的，有一点多。”
　　腕部的黑色人类听到这个，悄然扭曲了几分。

　　沃特开始敬佩眼前这个疯狂的人。

　　歌妄地人读常见的字拗口，看见稍微长一些的字更是吞吞吐吐，喉咙放了钉子，念不出一个音节来。
　　那一万多条规则，几乎是整个工厂员工的噩梦，在遵守规则这方面，没人比他们更在行。
　　毕竟谁也不想关禁闭时还要抄工厂规则。

　　迩桑没有过多闲谈，按照规则，他要在工作时间内努力工作。

　　他推着运输器绕过一号处理台，找到一个被人遗弃在深处的金属团。仍旧是弗老爷的通行器，它被挤压成狰狞的形状，各个部位焊死，既拆不掉，放在传输带上也会因超重，触发警报。

　　迩桑出于一种人类远古的情怀，或者机械生物暴发那天应许过执行者的话，又或者是尽职，开始执行拆解弗老爷通行器的指令。
　　他半跪在地，匍匐着找到一个位置，才站起来用三轮运输器卡进去，使劲下压把手，金属团动了动。
　　迩桑皱眉，更用力了一分，金属团被撬起，往前翻了个面，落地的声响引起附近的人抬头。
　　迩桑再次蹲下，从最边上的一枚螺丝拆起。

　　多德坐在处理台前，半闭着眼不远不近地看他，嗤笑：“挺有劲。维尔马，看看人家。”
　　维尔马不为所动，点燃了一根烟，眯眼抽了一口。

　　多德往后坐，绕过维尔马，冲林嘉玉笑道：“是吧，嘉玉？”
　　林嘉玉淹没在处理台上的构件中，像是被揪着头发抬起头，眼睛和其他普通员工一样麻木，下耷的嘴角用力扬起来，回答：“是的。”
　　多德猛踹处理台：“是个屁！”

　　维尔马站起来掐掉烟，扔到林嘉玉处理台上，朝迩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