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27、27.同伴

　　仓库的学员最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秩序员。

　　他没有配备武器，总是穿着慑人的黑色制服四处闲逛，偶尔询问超出秩序员管辖范畴的问题。
　　他不强壮的身体，询问时弯腰倾听的动作，微笑的面部，以及那双平和的眼睛，太容易让人产生亲近和信任。
　　最重要的是，他们发现他就是娱乐课上守着迷失牌桌的迩桑。

　　同一年纪的学员可以进入相同的娱乐室，他们流连其间四处寻找刺激，总会被迷失牌桌前的迩桑吸引一次目光。
　　他不论输赢，总是挂着不变的温和笑容，很少与人交流，更别说主动询问问题。

　　他们忽略“禁止与基地值守人员交流”的注意事项，对第一个在实训基地就担任秩序员的学员，乐意且积极地告诉他一些无关紧要的秘密。

　　迩桑在巡逻中断续了解到，仓库的管理并不严密，人员流动性强，工作内容难免存在错误。
　　学员们在每个仓库实训的时间都很短，大多数成为熟练工，便立刻进入下一个仓库进行学习。
　　他们像一颗临时旋入机械的螺丝，只完成极小范围的工作，对整体运行情况的了解浅薄，偶尔感到有纰漏或者不适，难以发现有什么问题。

　　譬如和南希培育室学员一起工作的学员指责道：“那个安娜真讨厌，自己做不好，也让阿迪做错工作。”
　　他们只认为安娜能力低下，固执偏见，高傲刻薄，却没有怀疑她另有所图。
　　迩桑不停地分析新信息的关联之处。

　　另一方面，区别于阿迪和安娜，部分学员之间可以进行友好的交流，他们会谈论一些古怪的事情，流传下来，成为新学员的谈资。
　　以此有了仓库的流言，这些是受白色警戒线禁锢的迩桑极少能捕捉的信息：

　　“你叫迩桑？你长得好特别。太厉害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秩序员的姓名！为什么你和刚才离开的秩序员不一样？你的……武器在哪里？啊，原来你也是学员！真令人惊讶！你竟然敢随意走动，小心被处决！是真的，之前有秩序员因为工作失误被处决了！你快走吧！你可真好看！”

　　曾经有一名学员在返回培育所前，着急解决生理需求，而被粗心的培育员落在仓库，一整个晚上都没人发现他，以至于他被来自弥眦汭的鬼魂吓得失常，直到第二天才被秩序员抓住，送去医疗所后迅速死亡。

　　“十几天前，仓库后门的那个培育员，他说他的学员偷拿了食物，直接将他带出去当场处决，迩桑，你算牌那么厉害，应该能算出来那个学员负责的物品没有少吧？不能……好吧，看来你也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厉害。”

　　有学员偷走了稻米，应该是稻米，不，是小麦，因为找不到证据，他被扣除大量的分数，不久后因为再犯，被秩序员带去警戒线后处死。

　　“不过这些都是教导我们听话的故事，不是吗？就像厨师被教导不要偷吃食物，仓库的人员也不能偷窃货物。”花从餐桌上捡起面包屑，有些反叛地哼了一声，“我们一直被吓着长大。”

　　“或许是。”迩桑无视粘在面包上的小黑球，张口咬下。
　　这次的更硬了些，竟然有咀嚼钢筋的口感。

　　迩桑从花口中得知的信息和巡逻时询问获得、或自行听到的内容存在重叠，这些经过口述的信息有真有假，有歪曲和粉饰，混入其中的臆想猜测，意外猜中的真相，都让人难以分辨。
　　但这些信息都离不开两个要素之一——失窃，死亡。

　　“嘀————嘀————嘀————”

　　“嘀嘀！嘀嘀！嘀嘀！”

　　……
　　“我终将成为一名死者。”
　　——《八级避难手册》

　　颂读完毕，花坐回凳子上，扭了扭身体，往后挪了挪，仍旧不太适应中年纪就餐区加宽的凳子，可低年纪就餐区的凳子确实又太窄了。
　　她嘴巴很干，舔了舔唇：“这些事情真的发生过吗？其实……我有点不太相信这些，有人说是稻米，也有人说是麦子，根本不一样。”

　　培育所在教育过程中，一般会给一个标准的、正确的答案，避免学员进行思考，而在福利工厂短暂的救援经历，层出不穷的状况，并不足以打破学员的思维定势。

　　迩桑问道：“那么这些事情是谁在说？”
　　花一个个数过去：“很多人，因为我们从没听过，很感兴趣。刘杰、卢安、安娜……还有安迪。安迪最近对这些事情也很感兴趣，但每次说起来都很厌恶，就和他说起安娜时一样。”

　　迩桑：“安娜已经去了其他仓库。”
　　花：“是的迩桑，安娜太可怕了，她总是自作主张，她的工作一团乱，全是错误。”
　　迩桑尝试问道：“可她看起来很聪明。”
　　花撇嘴，来自同性别的自然竞争让她烦闷，喝下一口水：“也许吧，她很会撒谎。”

　　迩桑并不理解花情绪变化的原因，晚餐过后的娱乐课，他也一直没有看见花的身影。

　　中年纪的娱乐室是几栋相连的高楼，进入前需要刷胸牌，刷新积分值，50000。如果算作歌妄地币，迩桑需要在弗森老爷通行店里工作一年半才能拿到这么多的薪金。

　　娱乐室中游戏、运动类项目需要花费积分，赌|博类由娱乐课培育员坐庄，高风险高收益，少部分由学员自行对赌。
　　避免出现大多数人丧失理智的情况，积分值会在课程结束后重置。
　　但当场积分没有变动，算违纪处理，课程测试结果以积分均值为结果。

　　迷失牌桌属于学员与学员之间的较量，规则复杂，输方赔率高，迩桑旁观几场后连赢，成为类似培育员的身份，主持迷失牌桌的赌局。

　　迩桑照例赢下提前守在迷失牌桌前的学员，站进角落里，将三区培育所的胸牌放进桌侧的凹槽中。
　　机械音播报：“嘀，你好，你是，迩桑。”

　　桌旁已经围了一些学员，他们不敢上桌，进行口头对赌，一般是食物、工作之类的赌注。

　　一束暧昧的聚光灯穿透昏暗的光线，打在迩桑白净的手上，指尖画满艳丽图案的纸牌翻飞，不断折射光芒。

　　迩桑将洗好的牌放到桌子正中央，手掌扫过，纸牌呈扇面向对方展开，问：“押多少积分？”
　　现在几乎没有人和迩桑对赌，对面的学员并不青涩，是一名接近高年纪的老手，他爽快说道：“1000。”
　　“好的。”

　　迩桑掷出两粒12面骰子，对方再根据骰子点数抽牌。

　　迩桑抽出四张纸牌，纸牌正面一张是线条勾勒的祼|体男性，一张是摆弄奇怪姿势的女性。
　　这些是娱乐室里最隐晦的图画，所以他选择迷失牌桌刷分数。

　　南希培育室的学员刚升上中年纪，看见这些情|色牌面，激动得脸红脑热。
　　迩桑默默地观察他们，原来歌妄地人也会在幼年时期对人体带来的强烈视觉冲击感到害羞，在成年后，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对这类画面，迩桑无感。

　　迩桑将牌反扣在摩擦光滑的桌面上，温和地看向对方。
　　在迩桑的注视下，他的对手很安静，整个局面格外平静，没有亢奋的吼叫，红眼的无赖，甚至有些无聊。

　　赌局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迩桑的赌注翻了三番多1500，对手已经翻了四番多800。
　　如果双方继续投入积分，某一方可能会再番一翻，同时根据骰子点数和牌面压制关系增减积分。
　　那名学员有翻盘的机会，不大，一半的概率看迩桑此时牌面的好坏。

　　迩桑微笑着，提醒他：“也许你可以就在这里结束，你的牌并不算好，赢面不大，请保持理智。”
　　迩桑的牌总是倒扣在桌面上，对面的学员拿着牌，身后围满了大大小小的学员，不停指点。

　　“抓住最后的机会！”“他之前和别人说过同样的话，结果他自己的牌最差！”
　　“我们可是押了你赢的，继续投！”
　　“他已经是毕业的学员，现在是来降低我们的分数！”“他成为秩序员一定能够加分，谁不希望被选上呢？”

　　迩桑表情不变：“请不要浪费时间。”
　　那位学员耽误了太多时间，他涨红脖子，第七次掷出骰子，摸牌。

　　难以割舍沉没成本，妄想冒风险一次回本，在翻五番后全面崩盘。

　　迩桑展开牌，3张不同性别的正面牌，2张攻势极强的下半身正面牌，1张伸展脊背的背面牌。
　　3攻1强攻3防，他的牌面优。

　　“该死的，又被他骗了！”“他看起来并不会玩牌，怎么每次都赢？”“上次接到举报，培育员已经来检查过了，没有任何问题。”“他真会骗人。”

　　漏洪一般的叹气声里，扬起一道不屑的骂声：“嘁，一群蠢蛋。”
　　迩桑看向那位女学员。

　　安娜。

　　她曾经7次经过附近，这次她将两人的社交距离拉到最近。

　　迩桑向上挽起衣袖，露出手腕，防止衣袖剐蹭纸牌，才探出手臂，手掌抚过桌面，纸牌在掌面聚拢。
　　他展开手臂作了一次花哨的洗牌，折射的光线，优雅的姿势，高超的技巧，在灯光下无欲的温和面庞，只专注一人的眼睛。

　　迩桑洗完牌，将纸牌在桌面平行等距铺开，营造邀请的态势，微笑询问：“你的手臂好些了吗？”
　　安娜曾经被阿迪咬伤了手臂，她有些惊讶迩桑还能记起很久之前的事情，小幅度地点头。
　　当迩桑以为她接受自己赌局邀请时，她咧开嘴，从牙齿间喷出一口气，转身离开。

　　迩桑平静地收回视线。
　　安娜和这些学员反差太大，她的个性在培育所过于鲜明，保持着未知的警惕和敌意。
　　迩桑认定机体的语言敏捷度跟不上她，突破她的防线还有很大的困难。

　　“我和你玩，押一万积分。”一只手取过两枚骰子，双双掷出13点，再抽出数张牌。
　　那只手的数据与一人如此吻合，可声纹只有百分之75的相似性。
　　迩桑看向牌桌对面的学员，是陌生的面部数据。

　　迩桑微笑：“好的。”

　　娱乐课结束时，迩桑赢37局，输5局。
　　他在刷胸牌离开时再次遇见安娜，她正和一位身体数据接近平均值的男性学员交流。
　　男性学员将手臂横放在腹部，用衡量货物价值的表情上下打量他，没有不满意。
　　迩桑点头致意。

　　安娜随意回应，和男性学员一起返回对应的休息区。
　　迩桑的听觉感应器比声像记录仪精良数百倍，他从杂乱的脚步中识别出安娜停顿、转身、再转身，而那位男性学员多观察了迩桑一会。
　　迩桑对比数据，确定他就是第一天前往仓库时，试图用新学员掩盖货物数目错误的人。

　　这之后，迩桑没有进一步行动，也不再大张旗鼓询问相关事项，只是偶尔向各个仓库中的学员透露货物数量有问题，以及对三极信息中“奖惩情况”的“奖”的向往。
　　而他在娱乐课上偶尔会离开迷失牌桌，去张扬他的名声，不断赢得他人分数，透露他迫切毕业的想法。

　　同时，某个仓库的几名学员在核对货物数据时，无意间发现少量对不上的数额，独自翻阅其他数据，最后发现登记数据与实际货物存量有着巨大的出入。

　　其他仓库陆续爆出数据问题，特别是最近的记录中，出错的数据越来越多。
　　被培育员带走后消失的学员也在增多。

　　某些激进的反叛言论甚嚣尘上，刺激而自由的娱乐课成为各种流言的温床。
　　局面越演越烈，表面的掩饰刨开，快要揭露底下盘根错节的真相。

　　安娜和另一位男生甚至坦白了一些秘密以示诚意，诚挚欢迎迩桑的加入。

　　“我们在用行动拯救同伴，我们的命运一体。”
　　“思考、探索，自由、自我，新事物，新秩序，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我们天生不属于人类驯化所。不够幸运的同胞被培育所剔除，死亡如影随形。我能感觉到你和我们一样，对吗，迩桑？你也不属于这里。”

　　“这里被蒙蔽了，机械生物无法阻挡，外面的世界即将坍塌。死者只有被规训的人类，我们会活到最后。”
　　“加入我们，迩桑，我们是对方最坚实的后盾。”

　　迩桑保持微笑，他也不属于他们，迄今为止，他没有任何归属，以后也不会属于谁。
　　并且他也不希望活到最后的只有这个组织的成员，他的规则是人类，作为一个抽象名词出现的人类。
　　他想掌握这场计划的主动权。

　　几天后，迩桑在巡逻一间仓库时正面遇上一个陌生的秩序员，寻人示威似地向迩桑晃动长柄的武器。
　　枪管内壁有射击残留物的味道，分子密集，不久前才处决过人类。

　　迩桑顺着他的微动作观察武器，视觉感应系统输入捕获数据。
　　这名秩序员浓眉压眼，颧骨高挺，身材高而壮，数据和其他秩序员相差较小。
　　迩桑从来没有见过他。

　　在迩桑观察武器的同时，秩序员将另一只手紧贴腹部，掌心向内攥成拳头，拇指和食指伸出，特意展示一个正面图案。

　　没有人不会关注这个手势，它实在太奇怪，少见到迩桑只在安娜身边的那位男性学员身上见过，正常的学员或许认为他正被弥眦汭控制身体。

　　迩桑贫瘠的象征数据库让他得出一个结果：特殊的手势——象征——符号——形象。
　　像一只缠绕在腹部的长颈鸟，手颈为颈，手掌为身，拇指食指为长喙和眼廓，另外三指卷成瞳孔，层次深邃。
　　如果没有瞳孔，这是人类对鸟类形象最简单的模仿。

　　对近似试探的行为，迩桑没有给出反馈，像对待其他学员，向他露出温和的笑容。
　　于是那只拧成怪异姿势的手揉了揉腹部，十分随意。

　　秩序员盯着迩桑，善意提醒道：“学员禁止与基地值守人员交流，你诱惑他们违规了。”
　　迩桑弯起嘴角，没有说话。

　　他没有武器，不是秩序员。如果他是值守人员，南希女士不会让自己与情绪不定的阿迪独处。
　　在巡逻的时间里，他多次与另外两位秩序员擦肩而过，但他们没有任何交流，并且在能观测的范围之内，秩序员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实质性的交流。

　　所以他的身份仍然是学员，一旦回答这位秩序员的话，他会立刻违反规则。

　　“欧文。”
　　欧文简短迅速地报上自己的姓名，步履不停，继续巡逻。

　　迩桑结束巡逻，返回白色警戒线值守。

　　到目前为止，迩桑认定盗窃货物是一个有计划、有组织的行动。
　　学员的身体和精神受三区培育所管辖，在没有外界干扰的情况下，他们只会是另一个阿迪，将培育所的教育内容内化为生存的本能。
　　秩序员的规则更加严格，他们更加缺乏自由，受到更严密的监控。
　　应该还有将货物运出培育所的成员。

　　那么是谁在主使凿开培育所，将送进的货物向外引流？
　　为什么不在货物送进培育所前截获，而是大张旗鼓地在警戒森严的培育所操控盗窃？

　　迩桑计划利用某种方式引起欧文更多的注意，就像让安娜注意到他一样。
　　如果顺利，迩桑会打入他们的内部，直到了解货物的动去向，再将这一切告知南希女士。
　　南希女士是培育员，处于培育所的立场，迩桑作为学员，遵循规则，也应该维护培育所的利益。

　　欧文是成年人，比安娜等学员更加成熟稳重，每次的观察都克制保守。
　　安娜越来越着急，每个晚上，她都会带着不同的学员一起来劝说他，以展示庞大的组织。

　　直到不久后的一次巡逻中，迩桑再次与欧文相遇，那把武器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欧文低声宣告：“我们是最忠诚同伴。”

　　南希女士赶来，和欧文一起带走迩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