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25、25.我杀死了你

　　两个月前拉响的避难警报只是一场闹剧。

　　能源灯未熄的傍晚什么也没发生。

　　或者说已经发生了，就像机械生物爆发的灾难中，迩桑总能恰巧在失序中心中看见东隅，并结束灾难。

　　那一次，迩桑第一次亲眼见证祟之间的厮杀，一场尚未发生的灾难在他眼前终结。

　　没有人类知道，那只祟正在大规模逃逸。

　　那片黑色是祟延展而成的平面，无法观测厚度，切割整个培育所，却没有破坏任何物质的结构。
　　这种程度的切割近似于一片光穿透人体，人类的神经并不会提醒身体在移动中已经被割裂无数次。

　　迩桑纵身跃下高楼，攀爬倾斜的墙面去追寻东隅，黑色平面剧烈波动，迩桑提高了警惕，在曲面切过腹部即将抵达胸膛时，一条触角拽住脚腕，将他掼往黑色平面之上，缠住他的小腿。
　　他肯定那是东隅的触角。

　　迩桑无数次观测到平面涌动攻击自己，瞬间被触角捕食。

　　另一条触角绕上他的胸膛，卡住他的脖子，将黑色的黏液送进他的嘴里。
　　东隅触角的味道混合另一种无法描述的古怪味道，在迩桑口中炸开，蔓延至胸膛。
　　在短暂的时间里，他认定自己食用了祟。

　　数据中枢骤然紊乱，迩桑短暂失去身体的控制权。

　　尘封的《神堕实验记录》终于又翻过几页：

　　-我逃离深地。
　　-我逃离层层人类，重重壁垒。
　　-荒原，旷野，日光暴烈，星空无际，无人生存之地。
　　-
　　-我吞噬祟以饱腹。
　　-我观赏祟屠戮人类。
　　-
　　-
　　-
　　-我找到你了。
　　-
　　-我杀死了你，取回了我。

　　许久之后，苍白的指尖勉强搭在脖子的触角上：“东隅？”

　　“嗯，我在。”
　　四面八方传来回应，东隅以迩桑为锚，开启疯狂的猎杀。

　　他与祟形态相近，在包围与反包围中不断转换，物质间互相穿插吞噬，像两道漾开的波，在干涉中向外围涌去。

　　无声的捕猎没有扰动空气，黑色平面偶尔像蘑菇喷出数以万计的孢子，小黑球弥漫开，一些好奇地打量漩涡中心的迩桑。
　　祂们黏上来，迩桑失去全部视觉信息，沦陷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直到腿部的触角缓缓退开，在勾弄完脚踝后失去踪迹。

　　东隅那天提醒过他：“等我回归本原状态，你会被祂们攻击，直到成为死人。”
　　他最后仍然活着，那东隅呢？

　　天上的能源灯熄灭，地面的黑色平面全部消失，刺穿天空的警报哑火，安静得像是犯了错。
　　培育所没有起风，东隅无声息地消失了。

　　迩桑回到培育楼，学员们回忆死亡的埃米，他试探性地提起东隅。

　　他们问东隅是谁。
　　迩桑描述：“一位白头发、外貌与我相似的青年。”

　　“没听过。”“白头发？那一定是弥眦汭爬上来的恶鬼！”“迩桑怎么会认识那种外貌的人？”“那个人长得像迩桑，一定也很温柔！”
　　他们无法想象东隅的存在，就像迩桑无法理解飞山区的数据，空洞的语言搭建了一具空壳。

　　于是迩桑再也没有提起过东隅。

　　两个月过去，东隅的相关信息和其他暂时无用的数据信息一样封存起来，直到需要的时候才会被回忆。
　　时间更迭推进，新记忆覆盖故旧记忆，他始终被时间线推着往前走。

　　就寝室里的起床铃声响起，迩桑睁眼，飘浮在周围的小黑球受空气波动轻轻晃荡，距离最近的几只小黑球慢悠悠地蹭了蹭他的脸。
　　未成型的祟的触碰没有任何感觉，迩桑歪了歪头，小黑球被脸推远。

　　他起床，叠整齐薄被，床的另一侧是空的，软垫和薄被早在初次警报的当晚就收了起来。
　　两天没有打扫，裸露的木板已经落了一层灰。

　　“迩桑，别愣着，清洁去！”
　　“快来，队伍又要排长了！”

　　几个学员等着迩桑穿好鞋子，簇拥着他去清洁室。
　　每个出水口都有学员排队，他们有的尚未清醒，已经闲聊起来。

　　“迩桑为什么这么粉？听说高年纪的人都变成黑色的大恶魔了！”
　　“等升到高年纪，我要第一个和迩桑进娱乐室！”
　　“我也要……不过迩桑不太乐意，还是得找性职业课的学员一起玩。”

　　一群学员笑起来，迩桑常和他们聊天，多次被卷进类似的话题，他熟练露出大方的笑，系好裤子腰腹上的长绳，放下衣摆遮住他们谈论的部位。

　　他们离开清洁室，前往就餐区领取早餐。
　　早餐一连三天是黑面包，附赠一杯水，附赠发放食物学员的臭脸色。

　　南希培育室的学员找到空位坐下，准备食用难以下咽的面包。

　　培育楼的上空乍然响起两个月以前相同的警报，撕裂平静的早晨。

　　“嘀————嘀————嘀————”
　　令人窒息的长音。

　　“嘀嘀！嘀嘀！嘀嘀！”
　　令人惊慌的急音。

　　“嘀——————”
　　令人绝望的长鸣。

　　“避难！”
　　“避难！”
　　“避难！”
　　没有声调的死亡之音。

　　有几个学员发出哂笑声。

　　所有人站立，挺直胸背。
　　警报结束，扩音器播报《八级避难手册》的序言。

　　“萨忒瑞匿恩赐与生命，生命是永恒的劳作，歌妄地供养生命，生命是短暂的欢愉。”

　　“我将死去，我将效仿喀呐玛，化身为撑天高柱；”
　　“在火炉中燃烧的尸体会成为灰烬，滋养恩赐的土壤；”
　　“残存的灵魂会堕入弥眦汭，被审判、鞭挞，或者救赎、重获新生。”

　　“我不害怕死亡，我在大崩溃中安静、自在，如同过去幸福的生活；”
　　“我不害怕死亡，一无所有不会让我失去任何东西；”
　　“我不害怕死亡，我听从神的旨意，静候一切。”

　　“我终将成为一名死者。”

　　——《八级避难手册》

　　警报每天响起三次，这篇序言紧随其后，每个人都熟练用最诚挚的声音颂读序言。
　　诵读的机械音停止，迩桑的尾音也平静落下。

　　迩桑一眼望过去，重复登上福利工厂运输器时的比喻：这里的所有人都像悬挂的尸体。
　　或者描述为：自愿成为尸体的人类。

　　颂读结束，他们要抓紧时间进食，赶往培育所外围的实训基地。

　　迩桑掰开小半截黑面包，一颗小黑球黏了上去，面包在对比中呈现深褐色。
　　迩桑用指尖将它抵离面包表面，另外一颗小黑球又黏了上来，他只好将面包放下。
　　他没有食用祟的打算，对没有智慧的低级祟更没有恶意。

　　叫花的女孩坐在迩桑身边，努力吞咽黑面包，粗麸皮刮在喉咙上，让她不得不喝下一口水：“迩桑，你每天进食太少了，南希女士一会要带我们去实训基地，你会没力气的。”

　　另一个培育室的学员呸了一声：“那些物资有什么好整理的，运来一批，又运走一批。”

　　“食物都藏起来，却只给我们黑面包，嘿！我们填不饱肚子，没有力气，机械生物袭击的时候该怎么办？”

　　有人嘲弄地抱紧胳膊，缩成一团：“真正的祟来了怎么办？”
　　学员们默契地笑成一团。

　　因为培育所根本没有祟。
　　他们从未见过。

　　远处的南希女士关注着自己培育室的学员，低下头，为难地搅动水中的黑面包。

　　迩桑将口腔里的面包磨成粉末，咽下，微笑着附和他们。

　　花观察迩桑，咬下一口黑面包，依然不能接受面包泡水的奇怪口感：“黑面包和水根本不能让人长高。”
　　迩桑停止与学员们聊天，温和地看她：“它们可以维持你的身体机能。”

　　花难受得捶胸口，没头没脑地说出一句审视意味的话：“迩桑，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迩桑：“我是名勤奋学习的学员，当然有所进步。”

　　迩桑的确在三天前高分通过了思想课和职业课测试，没有人惊讶被送去医疗楼扣除分数后，他还能获得高分。
　　可变化并不是从三天前才开始的。

　　花无法用语言描述她的思维过程，只好说：“我说的不是这个，好吧，我是想说，从初次警报开始，你试图融入我们。”
　　迩桑扬起微笑：“是的，我是培育所的一员，一切为了萨忒瑞匿恩，这是我们一致的目标。”

　　斜对面的阿迪认同地点头，花立刻被转移注意力：“我们现在的目标是吃上以前的食物！自从初次警报后，整个培育所都警戒起来，这里没有遭受任何攻击，也没有任何威胁，我们却每天都吃这些硌牙的面包。”

　　迩桑：“收获区已经半沦陷，培育所的目的是保证食物持续供应，防止我们以后挨饿。”

　　阿迪拍桌子，反驳道：“不，那是为幸存者储存的食物，我们终将会死去！”

　　花向他做了个大鬼脸：“初次警报就尿裤子的胆小鬼！”
　　“保持对死亡的敬意！”阿迪昂起头颅离开，去提前定好的地方排队，等待南希女士。

　　三天前，南希培育室70%的学员通过了三门测试，他们正式进入中年纪阶段，其中最大的变化是职业课转向培育所外围的实训基地，以及娱乐课的内容扩展到身体上的娱乐。

　　迩桑更关注实训基地，那是一片未知的领域。

　　早餐结束，南希女士带领学员乘坐通行器，前往实训基地。
　　启程时，南希女士阐述实训基地生活注意事项和要点，着重强调遵守三条守则：

　　一、禁止与基地秩序员交流。
　　二、禁止离开声像记录仪摄录范围。
　　三、禁止穿越红色警戒线。

　　南希女士重复宣读注意事项后，播放《八级避难手册》。
　　在机械音冰冷的解释中，接受死亡再简单不过，灾难降临时听从指令总不会出错，集体的存活才是最终的胜利。只有极少部分是教导个人如何止血，如何处理伤口。

　　迩桑看着窗外并行的通行器，18米长的通行器又装了满厢伤员。
　　面对络绎不绝的机械生物，这支支援的学员只能从奈谷区撤回，长期居住者继续对抗。

　　幸运的是，这两个月以来没有出现体型大或数量多的机械生物，黑原区、奈谷区和收获区平均死亡率大幅度削弱。
　　“也许高级祟去了其他地方。”有人类说道。

　　那辆通行器转向离开，迩桑再去接收另一辆通行器上的信息。
　　新信息不断涌入，相关的新进程占满数据中枢，他无瑕再处理其他没有必要的信息。

　　视野里实训基地的轮廓逐渐明显，内部的建筑和福利工厂相似，占地广，矮，只有大多数为“人”字形的屋顶能够区分两者。

　　通行器在一间仓库的小门前停下，前方的运输器刚卸完货，输送机停止接驳，驶离后露出运转中的传输带。

　　南希女士带着学员从供人类出入的小门进入仓库，整个又高又宽的空间里立满货架，滑轨和履带四通，门口的运输带将同色集装箱分送往不同的货架，堆叠整齐。
　　学员穿梭在仓库中，验收入库，盘点货物，填单贴条，各个操作台前，学员按照不同的指令操作机械。
　　仓库像一个巨大的机械，在人类的调度下平稳运转。

　　曾经外出援助福利工厂的学员指出：“这里和福利工厂一模一样！他们的厂房比这里更大更宽，所有人都有处理台！”

　　南希培育室目前的组成人员一半是以前负责的学员，另一半则是职业课中机械操作测试分数相对较高的学员，他们来自其他培育室，并未参与过援助工作，对这些十分陌生。

　　他们都和迩桑接触过，知道他在第二次返回培育所前就在福利工厂，在迩桑和不熟的南希女士之间选择询问迩桑。

　　南希女士敏锐察觉到队伍中的情况，先一步解释道：“萨忒瑞匿恩赐予我们几种外形的建筑，仓库和工厂基本相似。培育室学员目前的职业课内容以机械为主，未来的工作内容也是以此为基础，你们中的大部分人毕业后，将在工厂发挥自己的价值。”

　　学员们讨论了几句，又向迩桑求证南希女士的解释是真还是假，是培育所贡献价值更大还是福利工厂，常见的惩罚是什么，又追问迩桑曾经所在的培育所的地址，培育所外面的世界怎么样。

　　初次警报后，南希女士管理学员的态度称得上殷切，她频繁回头，动摇地看着迩桑。

　　也许是初次警报前被迩桑指责，她希望他不要太受欢迎，不要成为人群焦点。
　　她想得到学员们的肯定和支持。

　　迩桑只好保持微笑，没有回答他们。

　　不管迩桑如何保持谦逊，仍旧有学员夸道：“迩桑一定在保守什么秘密，好酷！”

　　职业室的先生提前在仓库等候，由南希女士配合分发数字胸牌，别在三区培育所胸牌的下方。
　　胸牌上不同的序号对应不同的岗位，学员只需要按照数字找到相应工位。

　　原有工位上的学员应该也是中年纪学员，大多在十四五岁。他们看起来早已习惯这种模式，主动教导这些第一次进入实训基地的学员。

　　迩桑是最后一名，数字为40，符号的钢印工整又漂亮，上方刻有姓名的胸牌在衬托下更加惨不忍睹。
　　迩桑在南希女士的带领下穿越仓库，目的似乎是出库大门旁侧的小门。

　　角落的货架后，有人类压低声音交流。

　　“数目对不上，怎么会这样？”
　　“不可能，都是按照要求出库的，你再算算。”
　　“怎么办？一旦发现培育员，扣多了分，我们就别想毕业了。”
　　“没关系，今天不是来了新学员吗？”
　　“……嘿！你脑子真好使！”
　　“小点声！”

　　迩桑注意到南希女士的头部小幅度转向声源，接收声波。
　　她没有任何反馈，径直带迩桑走出仓库小门，大门处正有运输器装载货物。

　　按照实训基地和培育所的相对位置，以及货物出入顺序，这间仓库的货物供给对象是培育所。
　　第一天来到培育所时，迩桑看见遥远的仓库隐没在空气中，无法预估究竟有多少货物。

　　货物来源应该是以三区培育所为中心的三个区：黑原区、奈谷区和收获区。
　　迩桑想到机械巨人出现前的夜晚，他在黑暗中看见人类光亮的灯带，那些建筑朝圣一般的排列。

　　南希女士指向仓库转角地面上的一个圆圈：“你的工作内容是值守，在必要的时候听从秩序员指挥行动。”

　　实训基地环绕培育所，仓库纵向排列，观察时左右的视线都消失在绵延的仓库尽头。
　　视线范围内，左右各有20名秩序员接近等距分布，腰间别有武器。
　　每间仓库的顶部安装声像记录仪，对面仓库上的记录仪正安静地观察两人。

　　迩桑犹豫地站到白色的圆圈外：“南希女士，为什么我的学习内容和其他人不一样？”

　　南希女士道：“你曾经是福利工厂的员工，没有必要占用工作岗位，这样是浪费实训资源。”

　　迩桑希望工作，在培育室里一味输入而不生产，进入类似福利工厂的场所，却只能成为突兀的值守人员，他说道：“我认为我在这里值守没有任何意义。”

　　南希女士坚定道：“你认为我的工作出现了失误？还是你在轻视这份工作？”

　　“当然不是，南希女士。”迩桑站进白色警戒线里，“那么作为值守人员，也许我应该能拥有武器？”
　　南希女士惊讶道：“当然不能！只有毕业后经过筛选的秩序员才能有武器。”
　　迩桑不再坚持：“好吧，南希女士，我会认真值守。”

　　运输器来往的宽阔道路上，迩桑孤独地站在白色警戒线里，仓库大开的门洞运送出一批货物，重量型运输器调整位置对接，学员操纵滑轨和运输带，将装满货物的集装箱堆放进运输器内。
　　来往的驾驶员和相关工作人员偶尔疑惑打量站在小门旁侧的迩桑，没有人与他交谈。

　　迩桑给人带来一种错觉，如果让他守护一方贫瘠的土壤，他也会守到它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