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24、24.孤舟

　　通行器不断运来一批批病人，玲作为医疗人员，不得不暂时离开。

　　她像一架机器，在休息室里补充能量，接到通知后下楼将病患按不同病况送进相应医疗室，检查病患死亡情况，用胸牌呼叫秩序员删除死者的三极信息，再将尸体运送到每层楼的垂直通道口，像丢弃生活垃圾一样，将尸体投进通道中，折返途中再被通道口传出的落地声响震得心悸。

　　这份工作她已经做了整整二十年，重复的工作，无法逃离的培育所，每天死亡的病患，都让她精神状况变得糟糕。
　　以至于她时常回忆休息室的上一任主人，发疯后送去了对面医疗楼的女人。

　　三人都是南希女士负责的学员，玲让男人拎着他们丢进了她走廊尽头的休息室里。

　　“别让他们逃走了。等南希女士前来处理他们。注意那个叫东隅的学员，虽然他指出了自己的医疗室和床位，在我的记忆里，他今天上午送进来时可不长这样。”

　　东隅在他们的要求下露出一次脸，之后被迩桑再次盖住。
　　具体是什么模样，玲也无法描述，就像很难描述对面漆黑的医疗楼给人的感觉。
　　总之，要提高警惕。

　　通知响起，又有通行器运来了病患。
　　玲一离开，男人失去和病患接触的资格，必须在走廊巡逻，等待这一区域的医疗人员呼叫他删除尸体的三极信息。

　　两位工作人员离开后，东隅埋进迩桑的怀里，剩下迩桑和“埃米”面面相觑。

　　数据中枢快烧着了！

　　东隅传递的温热和数据中枢飞速运转产生的热量，让他胸口微微发烫。

　　迩桑在数据中枢宕机之前问道：“埃米在哪里？”
　　他补充道：“真正的埃米。”

　　埃米被吓怕了，经受玲和男人配合恫吓，他不再相信任何人，抱着桌腿，哭泣着嗫嚅：“我就是埃米！我就是埃米……”
　　“可你的——”迩桑突然停止询问。

　　脸是东隅的脸，这张脸下的所有行为数据，和东隅可是一点不搭边。
　　迩桑实在不明白。

　　现在不适合追问，他们的所有对话都会被外面的男人听见。
　　休息室同样只有隔断，男人从休息室外经过，警告地瞪了他们一眼，站在了不远处，静静地盯着他们。

　　休息室里的三人胆小乖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等着南希女士前来。

　　仿佛的确如他们口述，这次的意外真的只是意外。

　　呸！
　　他可不会信这些鬼话。
　　在培育所严格的管理下，所有意外都是人为。

　　在能源灯逐渐暗淡时，埃米已经累得缩在地上，胳膊环紧桌腿，不安入睡。

　　南希女士终于来了，前方是引路的玲，身后跟着一壮一高两个男人。

　　南希女士的声音柔和动听，用着平时管理学员时的耐心：“我们需要借用休息室处理这件事。”
　　玲和男人没有多问，自觉离开。

　　迩桑警觉到异样，松开东隅，掩在自己的身后。
　　不能让他们看见东隅和他亲近，他们会处决他。

　　迩桑拉开与东隅的距离，看向休息室外。
　　南希女士向旁侧撤一步，让两个男人先进来，才焦急地进来，蹲下身体，温柔地叫醒埃米。

　　埃米张了张嘴，没有缘由地看了迩桑一眼，似乎在笑。
　　埃米调整东隅十岁左右的脸，做出乞求的表情，动情哭泣，恳求南希女士不要把他送到那个地方去。

　　南希女士安抚他：“没关系的，埃米，培育中心是为萨忒瑞匿恩贡献价值的地方，是人生中最接近萨忒瑞匿恩的时刻，其他人一生所做的一切都比不上去一次。如果是我，我愿意为此放弃生命。埃米，你是特殊又优秀的一员，能被选上是你的荣幸。”

　　“真的吗？可是我害怕，那里……他们……”在南希女士面前，他看起来半信半疑，迷茫无措，似乎自己的遭遇和南希女士的劝导有天堑般的差距。

　　南希女士摇摇头：“埃米，这没什么害怕的，不久之后，培育中心将面向所有学员发起征召，只有经过多重筛选的学员才能去。这两位先生就是负责人员。 ”

　　埃米看向一壮一高两个男人，前者下巴的红色胡茬密集坚硬，后者长脸阴沉，挂着两个拉长的眼袋。
　　前者哈哈大笑：“小家伙，这里是歌妄地人难以抵达的终极，是新生的孕育地。你被剜去三极芯片的时候，他们难道没有颂读这些吗？”

　　埃米顿了顿，拉下自己的衣领，本应该包裹心脏的皮肤是血淋淋的豁口。
　　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像是受到最高的嘉奖，感到无比光荣：“是呀！他们说的是这些！”

　　南希女士摸摸他的头，欣慰笑道：“所有人都会羡慕埃米，跟他们回去，听他们的话。”

　　迩桑沉默地看着他们，收回视线，看向空无一人的身侧。
　　他伸展手掌，再合上，攥紧。
　　掌心留下苍白的指甲印，数据中枢调控细胞外液系统，血浆缓慢淌过，充盈毛细血管，掌心恢复血色。

　　所有人都在撒谎。
　　自己在撒谎。
　　南希女士在撒谎。
　　不期而至的史都华和肖强也在撒谎。
　　还有，东隅也在撒谎。

　　迩桑看向埃米。

　　南希女士撩开褐色的长发，按住埃米平静下来的肩膀，轻轻推向史都华：“去吧，两们先生专程为你过来，你要和他们回去，听话配合他们，好吗？”

　　史都华面部肌肉扭曲出一个笑：“南希女士，为了培育所，接下来的一切，一定要保密。”
　　南希女士微笑着点头。

　　肖强打破自己的沉默，视线在迩桑和埃米之间徘徊，最后低头看着埃米：“你已经死在培育中心，荣获了新生。你不应该在这里。”

　　在迩桑知道埃米已经死亡的时空里，迩桑没能阻拦史都华射击东隅。

　　蜂鸣的枪击声后是一声沉闷的响，子弹射|进肩膀，如同冲进软烂的泥土，不断旋转、挤压，最后“噗”地穿过血肉和骨缝，溅出几丝黑色的液体。
　　子弹掉落地面，金属和地板碰撞，尖锐刺耳。

　　休息室里爆发出埃米的哭嚎，青涩的声音残破不堪。

　　南希女士置若罔闻，转过头，担心地问迩桑：“东隅在什么地方？他最近不太合群，现在也躲起来了吗？”
　　史都华放下枪，肖强注视迩桑，等待他的回答。

　　迩桑避开谈论东隅，将埃米护在身后，质问道：“南希女士，你为什么不关心埃米？他们在伤害他，你不是一名合格的培育员。”

　　“埃米的事情已经交由两位先生来处理。”南希女士感到沮丧，“迩桑，你不应该这么说我，培育员是一份伟大的工作，我一直为此负责，并为培育所献出一生。”

　　是的，无论是福利工厂的迩桑，还是培育所的南希女士，都比人类更负责，更努力地工作。
　　因为他们他们按照规则，听从指令，可以没有私心，为人类奉献一生。

　　作为仿生人，南希女士也可以有监视者，而监视者极大可能是史都华和肖强，那么她在规则内听从监视者的建议，也没有伤害人类，迩桑就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和逻辑说她不负责。

　　迩桑仍然说：“我谴责你非人性的行为。”

　　南希女士张了张嘴，伤心地流下眼泪：“为什么要误会我？我按照职责所做，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史都华一连“哎呦”三声，揽上南希女士塌下的肩膀，牵着她的纤细的手到外面安慰：“南希女士，美丽的女士！别太伤心，那家伙不讲风情，鬣狗掏了他的脑子。”

　　休息室内只剩下三人。

　　看来两位无所不知的男人并不是南希女士的监视者，甚至很有可能不知道南希女士是和他一样的仿生人。

　　“埃米在身体意义上已经死了。至于这个小孩……”肖强绕过迩桑，拽起瑟缩的埃米，在他的哭嚎中掰他的肩膀，“迩桑，他不是人类。”

　　迩桑预见瘦弱的肩膀会被肖强那只瘦长的手轻易粉碎，以肉眼不可察的速度握住肖强的手腕，把“埃米”带回自己身后：“不，他是。”
　　就算他不是埃米，他也是东隅，另一个人类。

　　肖强揉捏自己的眉心，无奈道：“迩桑，我猜你不想弄大动静，引来那位先生。”

　　罗勒？
　　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史都华进入休息室：“南希女士被迩桑说得太伤心，一直哭个不停。”

　　迩桑在他放大的叹气声中转过身去，枪口正冒硝烟。

　　第二颗子弹已经没入了“埃米”的大脑里，子弹头在额心冒出铜黄猩红的尖，鲜红的细线从伤口蜿蜒而下，在东隅平静的脸上，勾勒出埃米的面部轮廓。

　　迩桑扶住他，东隅十岁左右的身体薄而瘦，倾倒时的重量正是幼年东隅和“埃米”加起来的重量，却少于成年东隅的重量。

　　东隅是黏液，自然可以保持质量不变，进行假性分裂，分裂后的部分可以拟态为人类。
　　自从南希女士宣布埃米死亡后，学员们每天都在对东隅诉说死者，所以就算东隅没有与埃米接触，也能模拟为埃米。

　　而东隅所谓的“埃米被带去了什么地方”，答案已经被这些人复述太多次。

　　迩桑抱住东隅，问：“很疼吗？”
　　东隅点头。
　　迩桑问：“你要死了吗？”
　　东隅说：“我好疼。”

　　既然会疼，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这个结果，而一定要他亲自去经历。
　　他不认为东隅做这些只是想告诉他，他不适合这里。

　　迩桑无法分析另一种更加合适的猜测，直到他在未来的一场战争中被人类奉为“人”。

　　现在的迩桑只顾及擦拭鲜血，白色的衣袖浸染大片红色。
　　血止不住。

　　肖强摩挲指腹，声带几乎粘连：“我刚才……摸到了他的'形'。你开枪还是太快了。”

　　史都华的笑僵硬在脸上，端枪的手剧烈颤抖：“不，不会，第一枪打出来的明明不是血！你看见了吧？迩桑，你也看见的，是黑色的，分明是祟！”

　　史都华不断自证，他甚至丢掉武器，去翻看“埃米”的伤口。
　　皮肤组织翻开，骨渣混合在血液里，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他手里终结。

　　史都华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像口腔黏膜粘连，舌头不断搅动。

　　直到“埃米”软倒在地，化成一滩黑色的黏液，漫延到他们的脚下。

　　史都华绷紧的神经骤然放松，捡起武器，重重跺了一脚地面，哈哈大笑，笑声震得休息室作响：“我说他不是人类，他就不是人类！这种叫祟的东西一旦没有外壳保护，就是新鲜的牡蛎肉，打一次就——”
　　“埃米”的身体完全消失，休息室陷入瞬间的黑暗，光、声、味，所有的运动暂停。

　　数据中枢自动编译：
　　-社会人是经验和记忆的集合体。
　　-我是正确的。
　　-萨忒瑞匿恩人的荒诞实验，完全错误。
　　-你我都在其中。

　　机体数据中枢运转发出巨响，模拟的人体系统互相配合，□□在涌动，全身的感受器被黏液覆盖，又像潮水散去。

　　迩桑：“东隅？”
　　没有回答。

　　史都华说完：“知道疼！”
　　肖强声音狠厉：“它消失了！”
　　“不可能！”

　　休息室没有祟的痕迹，人类的记忆出了错。

　　“嘀————嘀————嘀————”

　　响彻天空警报拉得太长，让人神经窒息，无法呼吸，足够引起人类的恐慌。

　　“嘀嘀！嘀嘀！嘀嘀！”
　　“嘀————”
　　“避难！”
　　“避难！”
　　“避难！”

　　窗外的天是昏暗的，在彻底变黑之前，地表涌动黑色，培育所即将陷入深渊。

　　人们惊慌失措，眼睛挤满狭小的窗户，操纵的机械停摆，失控、碰撞、爆炸、癫狂。

　　史都华和肖强阻止迩桑下楼，迩桑击破窗户，纵身跃下大楼。

　　休息室外响起几声枪响。
　　玲夺下男人的枪，掠夺病床上的数条生命后，铜色的子弹没入她的舌喉，打穿气管和肺叶，停滞在骨头中。

　　南希女士呆滞地凝望天空，眼睛如电灯忽明忽暗。

　　培育中心深处的埃米和另外三名不同年纪的学员钻进一辆开往收获区的运输器，埃米蜷缩身体，脏污的手指扒出一条缝隙，黑色的眼睛倒映向后倒退的培育所。

　　萨忒瑞匿恩，一只手松开全域警报按钮，转身离开。
　　“啧，又是彻底沦陷。”

　　培育所的每个人都是孤舟。
　　他们尚未学习《八级避难手册》，在绝望的大浪中，失去掌握船桨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