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23、23.死而复生

　　“嗯。”
　　东隅张开双手，慢慢地抱住迩桑。
　　他面部线条柔和，格外好亲近，掀起柔软的睫毛，睫毛敛下眼眸上的光，眼睛一眨不眨看迩桑。

　　东隅的声音未脱稚气，尾音上翘：“迩桑，你怎么也来啦？”
　　他和都市巷道里的小孩差不多大小，容易降低人类的警惕，唤起怜爱之心。

　　“我来找你。”迩桑揉揉他的头发，手指没入黑色中，“你的头发已经有部分成为祟形了。”

　　东隅摸向自己的头发，头发像水一样淌满整个病床，粘稠的液体凝成一条小小的触角，探到他的嘴边。

　　迩桑谢绝他的好意：“现在我精力充沛。”
　　自从调速系统出错后，他再也没有经历过能量耗尽的饥饿，现在也不必东隅喂食。

　　触角挽住迩桑的手腕，东隅揪着他的衣角，踟蹰后，小心翼翼地顶了顶他的掌心，是毛绒绒的触感。
　　黑色头发遮遮掩掩，还是露出了变粉的耳尖。

　　幼年东隅的语言比起大人时直接了当，接近祟形人类时用触角表达强烈情感的状态：“不喜欢吗？迩桑，你不是喜欢和这样的我呆在一起吗？现在我无法控制自己的人类形态，所以不会和别人发生争执，也不会影响别人的情绪。”

　　仿生人理解的喜欢只是一种感情倾向，面对东隅的袒露，迩桑喜欢这样和谐相处，他捏了捏触角，笑道：“当然喜欢，我只是希望你没事。”

　　东隅歪头看向窗外几何形的天空：“你会有事，迩桑。等我回归本原状态，你会被祂们攻击，直到成为死人。”

　　触角探到迩桑胸前，透过衣料纤维，抚摸心脏前端的皮肤。
　　迩桑捂住乱动的触角，感知异样的触感，咬牙切齿，吐出一个字：“祟。”

　　当时他攀上福利工厂巨型生物，打开失序中心，被祟洞穿胸膛，坠落高空。
　　祟残害了无数人类，是人类永远的敌人。
　　他恨祟。

　　从相遇开始，数据中枢认定东隅为非人形的人类，本质和它们不同。东隅作为人类，也是它们的攻击对象。
　　迩桑沉下眉：“那些东西也会杀死你。今天通报提到成型的祟拥有实体，那么能否意味着，我有可能杀死它们？”

　　东隅：“人类不可能对祂们产生任何威胁，祂们只会互相残杀。”

　　互相残杀只能是同类，如果将东隅的逻辑置为计算条件，意味着之前所有机械生物的死亡都是祟之间的此消彼长。
　　这无法解释东隅与祟的关系，他们属于对抗关系，巨型机械生物死亡时，那只祟甚至服从东隅。

　　报错。
　　驳回。
　　东隅是人类。

　　一定是缺乏关键信息，导致数据中枢数次误判。

　　桑低垂着眉眼：“等我找到办法，一定会杀死它们。”

　　东隅没有延展这个话题，一动不动，撑着迩桑的腹部，凝视窗外的某个地方，猛然支起身子，触角狂躁地摆动。

　　迩桑看向窗外，他的视角现在比东隅高，可视范围更广，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他问道：“怎么了？”

　　东隅摇头，爬下病床，向空白的走廊走了几步：“迩桑，你想知道埃米被带去了什么地方了吗？”
　　迩桑掀开毛毯跟上他：“南希女士说他死了。”

　　埃米晕倒的时候生命体征正常，他可能会因为其他原因死亡。

　　东隅声音沉闷：“不要相信他们，埃米不是我杀的，我只是吓吓他。”
　　“他们”指的是那些学员，迩桑道：“当然不是你，我知道的。”

　　或许因为小孩的体型，此时的东隅做出执拗和不讲理的行为来，光着脚在地面跺得咚咚响，几次因为力气太大，双脚龟裂，露出皮肤下浓黑的黏液，又难堪地收回去。

　　数据中枢突然能够链接几个疑点。
　　东隅体重不断降低，是祟形能量减弱。

　　福利工厂巨型机械生物死亡后，东隅暂时离开，回来时已经是人类的外形，自此之后再也没有接触过机械生物，体重一直下降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比变成人形前更轻。
　　东隅的身体状态和祟有关，几乎呈正相关。

　　其他人都在很远的地方，走廊空无一人，四面八方的声响削弱数倍，回荡在走廊中。
　　东隅的跺脚声格外刺耳。

　　距走廊尽头还有二十米，迩桑呼吸一紧，盯准前方的拐角，跟上东隅，微微俯下身，拦腰把他抱在怀里，脚步一扭一转，退回另一间医疗室里。

　　“谁？”
　　下一秒，走廊响起一道雄浑的男声，是三极检测仪操作人员。
　　降低噪音的布鞋踏在地面，一声比一声近。

　　“出来！可恶的小鬼！你知道会有什么惩罚！”男人越来越近，视线不断瞟向左右相差排列的医疗室。
　　这里大多是出于各种疾病昏迷的人，刚才分明是小孩的脚步声。
　　男人从头走到尾，没有发现任何迹象，整个区域依旧死寂得令人害怕。

　　男人大喊一声：“我看见你了，出来！”

　　走廊里响起另一串脚步声，步幅小步频快，几乎是从某个医疗室里冲出来。
　　“我、我只是醒来有点害怕，请不要惩罚我！”

　　男人大步踏过去，拎起他的衣领：“嘿小鬼头，醒了不知道好好呆着？乱跑什么？喂，4区5室，玲！这里有个醒了的小鬼，姓名是——嘿，你叫什么？”
　　“……埃米，请不要惩罚我，我会听培育员的话，会为萨忒瑞匿恩献出一切！”
　　“埃米，过来把他送走，什么——该死，那他怎么会还在这儿！？”

　　医疗室只设计隔断的墙面，室内一览无余。
　　男人斜侧方的医疗室里，迩桑藏匿在最靠里侧的病床后，病床低矮，他必须背部紧贴床侧，避免暴露身体的任何部位。

　　东隅只有小孩的身高，被他紧紧搂在怀里。
　　幼年人类的心跳比成年人快，手中蜷缩的身体传出有力的震颤，接近成年人加速后的心跳。

　　这间医疗室没有人，在迩桑的声音感应器中，东隅的心跳声很响。
　　不对劲的是，他的身体的重量，不足之前的三分之一。

　　迩桑静静地听着医疗室外，男人仔细盘问埃米，可埃米回答问题支支吾吾，反复重申要听培育员的话，想和同室的其他学员一起接受培育，他声音颤抖，似乎十分害怕。

　　他的胆量确实符合受惊昏厥的情况。
　　埃米还活着。

　　为什么南希女士要说他死了？

　　一个人急匆匆赶来，男人喊了声“玲”，玲没有说话，应该是对埃米动手了。

　　小孩后退了一步，坐倒在地上，手掌撑在地面时发出细微的水声，他估计被吓得全身是汗。
　　接下来不管他们不管怎么询问，都不再说一句话。

　　玲不耐地尖叫一声，男人拖着埃米扔进了医疗室，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
　　埃米被踹到床沿上，似乎恐惧到极点，整个身体开始剧烈抖动。
　　迩桑屏住呼吸，从窗户观察他们的倒影。

　　男人的胳膊上绑了一支三极检测仪，女人是玲，正背对他们，看不清相貌。

　　男人深吸一口气：“培育中心那些人疯子怎么可能把人放出来。你说，要不要直接把他送去火化厂。”
　　玲小声反驳：“他还活着！看起来那么健康！”

　　男人压低声音：“他的三极信息全部删除，就算送到外面去也没有出路，不如一支麻醉剂在火化厂烧得干干净净。”
　　玲有些为难：“送去的都是健康的，他们最后也不一定会死，不是吗？”

　　“你要是不说，我就直接把你送去火化厂！”男人俯身威胁埃米，“我最后再问一遍，你是怎么出来的？”
　　埃米大哭：“我不想死！女士，请你救救我！我好不容易从培育中心逃了出来，不敢回培育室，只能回这里！求求你先生！我也不想去火化厂！”

　　男人露出得逞的笑容，玲松了口气，开始拨动胸牌：“原来是逃出来的，第一次听说还能出来……这里是三号医疗14楼4区，医疗员玲，转接257号培育楼36培育室。”

　　转接的空隙被拉长，埃米终于明白了什么，手脚并用向外爬，被两人死死堵住。

　　迩桑皱眉，如果他们对埃米再有更过分的人身伤害，他也许会出去阻止他们；如果人类按规定杀死另一个人类，那不在他的规则之内。

　　怀里的东隅发出一声嗤笑，迩桑惊得捂住他的嘴。
　　男人警惕问道：“什么声音？”

　　玲听力没有他敏锐，男人一直注意四周环境，听到动静立刻向医疗室外探身，没有发现任何人，他又向窗边走来。
　　布鞋落地，不断逼近迩桑所在的窗边，固体传来的震感让他绷紧身体。

　　那人要过来了。
　　再走一步，遮挡视线的床就不会起任何作用。
　　迩桑和东隅会彻底暴露。

　　“你好。”胸牌传出一道女声，男人注意力转移，离开窗边。

　　迩桑难以置信地三次核对声音数据，最终接受这个事实。
　　为什么会是南希女士？

　　他认为春日靖先生最反常，东隅晕倒时，他迅速呼叫救助人员，而自己晕倒，他有异常的延缓行为。

　　南希女士作为一个仿生人，为什么会做出让人类受伤的事情，甚至是死亡？

　　玲说道：“南希女士，埃米从培育中心逃回医疗14楼，我们抓住了他。”
　　胸牌对面短暂的凝滞后，作出与迩桑相同的反应，坚定道：“不可能，请你再仔细核对。”

　　玲念出一串数字，是三区培育所胸牌上独有的编码。

　　南希女士同样艰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以前从没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抱歉，我会过来处理。在我来之前，你得将埃米关起来，别让其他人知道他的存在。”

　　对面结束通话，玲问：“把这可怜的小东西关到什么地方？”

　　男人没有回答。
　　医疗室气氛凝固。

　　电光火石间，迩桑单手揽起东隅，身体一撑一转，半蹲在地。

　　他背部贴到墙上，将幼小的东隅揽到自己身侧，面对男人支出的黑洞洞的枪口，露出害怕的神色：“抱歉，我们不是故意偷听的。”

　　男人侧过身，枪口摇摆不定，最后审时度势对准东隅的眉心：“我相信我的耳朵，它们是我胜任这份工作的关键。”

　　迩桑认定男人的手臂上绑着三极检测仪，这是错误的判定。
　　男人并没有前臂，他把枪当作义肢接在大臂的腕关节处，随取随用，三极检测仪尾端挂在枪尾的卡扣上固定住。
　　这是明智的办法，三极检测仪和武器放在一起，方便惯用手快速做出反应。

　　所以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控制住迩桑。

　　迩桑缓慢地探出手臂拦在东隅眼前，防止他立刻射击，稍显宽大的衣袖完全遮住东隅的脸，恳求道：“请不要开枪。”

　　玲提着埃米过来，惊讶这里竟然有两个人。
　　她端详迩桑：“我记得你的脸，你醒得真快。”

　　怎么会有陷入深度昏迷的病人才送到医疗楼，迅速醒来，无视按铃呼叫医疗员的标志，躲藏在相隔甚远的无人医疗室？

　　迩桑害怕道：“我刚才醒来后，发现周围的人都在昏睡。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好离开房间。这里竟然没有一个醒着的人。先生的声音让我感到更加害怕，我只能躲进这间没有人的房间。”

　　东隅数次见识过迩桑说谎的场景，缩在他怀里附和点头。

　　男人可不信他们的话：“培育员可告诉过你们，医疗楼是什么样子。别想骗过我们。”

　　玲做好盘问两人的准备，随手将手里的学员丢在地上，埃米终于面向两人，短暂呆怔后大叫起来：“迩桑？！”

　　迩桑对接埃米的视线，确定了一件事。
　　这不是真正的埃米。

　　因为他有一张东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