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22、22.医疗室

　　南希女士告知学员们，送去医疗室的埃米死了，尸体已经送去火化楼销毁。
　　医疗室每天都有死去的人，高、中、低年纪和学龄前学员，培育员，培育所里一些身份特殊的人员。

　　可这次死去的埃米是个很棒的男孩。
　　埃米说话有趣好玩，喜欢分享各种来自各种渠道的消息，在思想室能够流畅颂读各种录音，在职业室处理机械得心应手，在娱乐室总能将气氛推向高|潮。

　　可他死在了医疗室。

　　他们对同一室的学员并没有深厚的感情，进攻的矛头彻底对准了罪魁祸首东隅。

　　森女士死亡后，东隅总会让他们感到恐惧、嫉妒、恶心、绝望，人类的本能让他们不敢与东隅直接起冲突，反而多次警告迩桑。

　　“他是个坏家伙！”
　　“别和他说话！”
　　“你被他骗了！”

　　这些话对迩桑的关心只有百分之二十，剩下的百分之八十是强行制造迩桑与东隅之间的隔阂，壮大孤立东隅的队伍。

　　迩桑试图说服他们：“埃米的晕倒不会导致死亡，东隅不是罪犯。”
　　或者借用南希女士的说辞：“我们是一体的，不应该互相伤害，难道不是吗？”

　　“可他害死了埃米！”他们总能以一个理由扳倒迩桑，“他需要受到惩罚！”
　　迩桑坚持道：“这应该由培育员来定，而不是我们。”

　　阿迪凭借煽动的语言成为旗手，他一锤定音：“一切都是东隅的错。”

　　由于程序设计，迩桑在思考和回答问题时会采取最合适当下场景的答案，面对他们不同角度不同程度的质询、夸大的事实和出于不同私心的要求，迩桑无法做到说服所有学员。

　　迩桑不断辩解是倒戈的征兆，试图避开他们与东隅交流也是被东隅同化的象征。
　　他们有多厌恶东隅，就有多亲近迩桑。

　　他们将迩桑保护起来，禁止与东隅接触。
　　不管什么时候，迩桑的身边总是挤着几个学员，他们虎视耽耽，一旦东隅有接近迩桑的苗头，他们就会一拥而上，形成一条隔离带，阻隔两人的接触。

　　学员们罕见地团结起来，进行一场没有肢体冲突的冷暴力。
　　东隅以旁观者的身份漠视这场无厘头闹剧，平静的视线越过尚未完全发育的学员们，落在迩桑无奈的视线里。

　　迩桑认为东隅在期望他做些什么，但学员没有违反任何规定，东隅也没有给出消极的反馈，他没有理由采取更多措施，只能陷入被动局面。

　　只有夜间休息，来自大地深处的声音响起时，他们需要为明天的学习蓄养精神，才不能睁眼，不能说话，不能阻止两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咚——咚——咚——”

　　“晚安。”
　　大地的钟声结束前，东隅惯例向迩桑道晚安。

　　迩桑弯了眼，小声道：“晚安。”
　　他遵守培育所的规定，闭眼进入睡眠模式。

　　薄被之下，没有温度的黑色触角缠上了温热的身体。

　　每个学员无法扰乱的夜晚，触角都会在皮肤上游弋，引起微弱的酥麻感，一寸寸清除学员们留下的味道。
　　二十余天后，触角只缠在他的手腕一动不动，安静地呆上一整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东隅只能探出细小的触角勾住他的食指，勉强绕一个圈。

　　触角越来越吃力，迩桑将手伸到被子的边缘，掀开对方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握住对方的手。
　　很温暖，不像东隅渐渐失去温度的眼睛。

　　和触角一样，东隅逐渐失去控制存在感的能力。
　　白色卷发下漂亮的五官，浅蓝色的眼睛，猩红的嘴唇，眼边的一颗痣，退场谢幕的优雅，充斥销烟的荒原上的寂寥孤高，他一直以来所隐藏的一切，全都向人类揭开隐身衣。

　　没有人会忽视东隅的存在，同室的学员偷偷议论他，挖掘他身上的每个特质作为攻击点，其他培育室的学员也传播他的流言。
　　连培育员都会刻意挑他的错，即使思想、职业和娱乐课的小测中，他的答案由破旧的机器评判为满分。

　　他像一个天生就该被仇恨的人，欺负侮辱他的人不止不休。

　　迩桑不认为东隅在故意影响人类的情绪。
　　他看起来太虚弱了，脆弱得随时就能化成一滩黏液，不轻不重地缠在自己的手腕上。

　　直到那一天，一条覆盖全培育所的通知下达。
　　学员的恶性行为暂时终止，他们的恐惧临时转向更宏观的对象。

　　他们静坐在思想室里，惊恐地听着一切。

　　“……滴…来自黑原区、奈谷区、收获区的联合通知，三区培育所所有人员请听播报：接歌妄地管理区通知，机械生物持续出没，到目前为止，全球203区累计受伤2802857301人，死亡198392872人。”

　　“共有3个完全沦陷区，9个半沦陷区，168个区遭受不同程度袭击，仅存23个无人区未受攻击。”

　　“共有13处培育所遭受机械生物攻击，其中2处培育所育婴基地被完全摧毁，5处培育所个培育所死伤者过半，5处培育所储备基地被夷为平地，1处培育所彻底沦陷，无人生还。”

　　“现全球开启一级响应，请所有人员仔细阅读并学习八级灾难手册，生存课拟定为主要课程，占全天授课内容百分之五十以上。”

　　“唯一的好消息是，一个完全沦陷区中，一位流浪者在死亡之前送出一个完整的失序中心，交由相关部门进行研究。”

　　“现结合长期观察结果，公布相关部门研究结果。控制机械生物活动的未知生物暂命名为祟，是来自弥眦汭的灾祸。低级祟操纵轻量机械生物，无法观测。高级祟操控大型机械生物，为延展的胶状物质，极易逃脱，身体吸光而呈现黑色。高级祟通常拥有类人的智慧，以残害人类为乐。”

　　“目前研究结果突破失序中心的命名，向祟与机械生物的真相更进一步，这是歌妄地人消灭祟的第一步。”

　　“歌妄地人有望存活。”

　　“……滴…来自黑原区、奈谷区、收获区的联合通知，三区培育所所有人员……”

　　培育所一切活动暂停，只剩下缺乏声调、语气和情绪的通知不断轮播。

　　学员们上次听到通知，还是援助福利工厂。那时通知里详细介绍了机械生物，他们对这种新鲜的事物感到好奇又陌生，就算亲眼见识它们带来的灾难，也无法感同身受。

　　他们无法理解，无法休戚与共，直到现在培育所这座安全屋同样破裂，才意识到受灾的福利工厂并不是他们施舍劳力事不关己的地方，而是他们在未知的一天面临的同样结果。

　　那座山一样的机械生物不是供他们回到培育所后炫耀的谈资，而是索取性命的恶鬼。

　　可随着通知内容对神经的一次次冲击践踏，他们变得麻木。
　　直到阿迪高举双臂，惊动所有人，大声喊道：“我们足够勇猛！我们会对抗一切！东隅就是祟！害人的灾祸！！”

　　迩桑喝止他：“阿迪！”
　　“安静！”春日靖先生抚上胸牌。

　　这是呼叫秩序员的动作，会引来身穿黑衣制服的人，培育员通常会借此来镇住疯狂的学员。

　　冰冷的播报在安静中再次突兀刺耳。

　　迩桑没有任何生气和愤怒的表现，没有维持好的表情空洞又平静，看向东隅时，发现他正淡漠地仰视播报的声源。

　　数据中枢乱成一团，几乎每一个处理进程都在报错，直到数据中枢核心态执行特权指令，清理部分干扰数据信息，整个机体恢复正常运作。

　　东隅回望迩桑的眼睛，紧闭的唇角扯出一抹微笑。

　　他站了起来，没有看任何学员，跨出一步，却无法支撑身体，倒在地上。

　　迩桑绕过呆滞的学员，迅速前往东隅身侧，握住他的手。
　　和夜晚一样温暖，只是太轻了。
　　“东隅？”

　　学员们恐慌紧张的情绪被撕开一道口，抑制不住兴奋的情绪怪叫起来。

　　春日靖先生联系救助员抬走东隅，担架白布的凹陷却是正常的人类重量。

　　春日靖不允许迩桑陪同，他只能坐在位置上，反复确认数据中枢的趋势图。

　　东隅人形时的生命体征一直无法扫描，最近一次却有了结果，微弱得逼近死亡线。

　　他想做什么？

　　迩桑陷入深思。

　　“迩桑，对不起。”一直呆在迩桑身边的女学员小声说道。
　　迩桑看向她。
　　她单名一个花字，想长壮长高，在森女士对东隅发怒时使用胸牌呼叫了秩序员 ，当森女士施暴时拉着他一起躲，也和其他学员一起讥讽东隅。

　　她说得最多的是，东隅不应该使用和迩桑高度相似的外貌，不应该长成那幅样子，那是对迩桑的侮辱。

　　迩桑看向花，和平常一样露出温和又令人愉悦的笑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花说：“迩桑，你别笑了。”
　　“非常抱歉，你把东隅当作朋友，我之前不应该说他。”

　　“没关系，你对我很好，不用向我道歉。”迩桑浅笑，“你应该向东隅道歉，感到伤心的是他。”

　　阿迪指向迩桑：“春日靖先生，他们无视纪律！”
　　迩桑沉默。

　　播报重复一个小时才结束。
　　思想课快结束时，没有传来东隅的消息。

　　迩桑设置身体数据，处于一个半昏迷状态，默默倒下。
　　这发生得太过突然，花惊叫着扶他的肩膀，旁侧的学员焦急地叫着春日靖先生。

　　好一会，春日靖先生才拨入救助员的胸牌，比东隅晕倒时慢了一些。

　　不久后，迩桑被求助员扶到担架上，进入升降梯，向下运送至地面二层。抬进一辆装满病人的通行器中。
　　救助员将迩桑抬到最外的一座三层铁架上，关上大门，落锁。

　　这辆通行器装载的病患太多了，通行器内部空间格外拥挤，痛苦的呻吟声几乎快要溢出去。

　　迩桑偏过头，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了角落的声像记录仪。
　　他不能有太大的动作，只能透过微光观察其他人。

　　这里全是受伤的人类，他们没有接受任何治疗，也没有注射麻醉药物，和福利工厂的尸体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不是没有死人，他会认为这是一辆开往火化厂的通行器。

　　迩桑无法从其他病患获得更多信息，他将感应器阈值降低，全面铺开感知系统，捕捉微末的细节。

　　救助员将病患送上通行器后离开，通行器只剩下驾驶员和副驾驶员，两人保持沉默，偶尔默契地一起叹气，吐露“不幸”和“完蛋”的字眼。

　　培育所一层大多是运输器，从培育所外围基地中运进物资，运出培育所产生的废料，迩桑无法从震感和混乱的声波中分析出有效信息。

　　培育所二层是各种摆渡通行器，通行器中的人类安静或嘈杂，迩桑听到从外界返回的学员，也有学员接到通知，在培育员的带领下离开培育所。

　　同向而行的近十辆运输器里，学员青春期嘶哑的声音充满不屑，他们谈论着三区之一的奈谷区爆发机械生物。

　　它们拟态为上百只巨鸟，有序地袭击人类，将人类抓到高空后再摔到地面，俯身叼啄他们的尸体。
　　幸好奈谷区相应的管理者组织捕杀队，猎杀了巨鸟。
　　但当地的人类不敢离开建筑的掩蔽，害怕巨鸟再次复活，难以进行正常的工作。

　　学员们的任务就是去帮助他们拆解巨鸟，他们唾弃那些胆小的人类，又轻视死亡的巨鸟，认为它们不过是一堆废弃物。

　　而另一辆相向远去的运输器里，只剩寥寥几个幸存者提到二次爆发，沦陷死区。

　　机械生物的活动太频繁了。

　　迩桑闭上眼，沉浸数据处理。
　　在此之前，他一直困守在信息茧房中。

　　低年纪学员被安排在三区培育所较深处的楼宇，不能观察外围情况，同时有规定活动楼层，在没有允许的情况下去往其他楼层会受到惩罚。

　　所以今天的播报内容对消息闭塞的学员来说，不亚于一记重击。
　　就连多次密切接触机械生物的迩桑，也在听到全球情况时感到震惊。

　　沿途不断输入的信息构建出完整具体的现状，混乱，死亡，远处可逃，只要有人的地方，总会出现杀死人的机械生物。

　　而这座联合三个区域的培育所成为补给点，源源不断向外输送人类和物资。

　　通行器停下来，有人打开门，按照救助员提前标注的分类抬走患者。

　　迩桑和另外两个深度昏迷的患者被分别抬进了三层架上，推往一处只有呼吸声的房间。

　　两人将他们停放在房间门口，打开房间的电灯，从最近的病床开始依次巡视。

　　3床恢复了意识，他只需要再休息一会，就能离开医疗室，去二楼乘坐通行器离开医疗楼。

　　“9号呼吸停止。”女声说道。

　　会是东隅吗？他模拟了东隅的身体数据，有着东隅相同的症状，东隅会在这间房间里吗？

　　女人按动胸牌，一个人进门，在9号身边站定，摁动一个仪器，听过无数次的“嘀”响起。

　　“你好，你是（停顿）多明尼卡，女，4岁，三极281年出生于歌妄地收获区31区，（停顿）你表现一般，无奖惩情况，无犯罪记录。”
　　个人信息播报完毕，她的人生信息彻底从三极世界中抹去。

　　这是迩桑听过的最短的三极信息播报。

　　他第一次见到的幼童，是刚苏醒时逼仄巷道中狡猾又可怜的孩子，那孩子骗走了自己所有歌妄地币。

　　在那之后，他没有在厂区培育所外见过任何未成年人，在培育所中，见过最低龄的也只有所谓的低年纪学生，而他们的普遍年纪在7岁以上。

　　室内持续有人走动，报出两个床号，都给出死亡结果。

　　“真奇怪，竟然躺了快一年才停止呼吸。”
　　“今天连续两个昏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近几年的死亡的学员变多了，该死，他们越来越沉，真累。是培育中心出问题了吧？”

　　“玲！”

　　“你在担忧什么，医疗楼没有记录仪，不是吗？而且这些人现在就和死了一样，没人会听到这些话。”
　　另一人沉默。

　　清醒的迩桑一动不动。

　　“培育中心真疯狂，整个培育所都疯了，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鬼地方！”
　　“……”

　　两具尸体被删除三极信息后，和9号一起被抬出去，新来的患者则填补他们的空缺。

　　迩桑被安排在有光的窗边，静候许久，才睁眼观察医疗室。

　　眼前是没有任何装饰的空白墙面和天花板，低矮的层高几乎能压迫病患的视觉神经。
　　室内无人苏醒，医疗室没有门，只有一堵作隔断的白墙，走廊里无人走动。

　　迩桑偏过头，看向外面。
　　狭窄的窗外，能源灯光垂直落下，对面的医疗楼外部折射光线，内部昏暗，窗户像无数黑魆魆的洞口。
　　更远的几座矮楼可视部分全楼封死，观察不到有效信息。
　　矮楼之外没有阻挡，估计是培育所外围基地。

　　他收回视线，一个孩子冒出头，扑到他的床边，和他保持十公分的距离，静静地打量他。

　　这个孩子……无光的头发黑成一团，只有剪影边缘看出卷曲的形状，一双浓墨黑沉的大眼，眼尾有一点深红的痣。
　　虽然是完全不一样的数据信息。
　　迩桑不太确定地问道，“东……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