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21、21.非零博弈

　　“……感恩萨忒瑞匿恩赐予！”

　　职业室里，赞颂与感恩萨忒瑞匿恩人的影音重复出现，迩桑临时屏蔽相关的高频率关键词，避免数据中枢接收过多冗杂无用的信息。

　　午餐后，学员们开始修习职业课。

　　职业课的培育员森女士是一位筋肉盘曲交结的女性，棕褐色的肌肉高高撑起宽松的长袖长裤，手脚收束的布料隐隐有脱线的预兆。

　　她的力量足以徒手拎起三四个学员，超大的嗓音能震掉他们的耳朵，没人敢在她的课上出小差，所有学员都如履薄冰，使用扳手和螺丝刀拆卸机械时担忧零件散落一地，手握冲击钻的学员更希望有一把无声钻头，避免被她凶狠的目光注视。

　　现在他们松了一口气。

　　森女士已经在东隅处理台旁侧观察了有一段时间，宽阔的阴影笼罩东隅处理零件的双手。
　　那双手行动滞涩，最后放下工具，不再尝试组装农具脱粒机的纹杆滚筒。

　　东隅没有丝毫羞愧：“我可能不太擅长组装。”
　　其他学员开始期待森女士使用强硬的手段，比如语言恫吓，扣分。

　　森女士叉腰，隆紧两条眉毛，身体一转，拎来迩桑组装好的纹杆滚筒，丢在东隅处理台上，复述组装步骤：“这种练习用的模型应该很简单才是，你怎么会不知道怎么组装？”
　　东隅：“我想森女士应该将步骤写出来。”

　　森女士转身揽住迩桑的肩，单手把他推到东隅的处理台边：“职业室没有文字，只有运动的身体和操作的手。明明你们看起来一样，这个笨家伙却比你聪明许多。”
　　东隅十分赞同她：“当然，迩桑是最厉害的人。”

　　迩桑来不及反驳，森女士宽大的手掌攘上他的背部，将他的身体死死卡在处理台之间。
　　森女士温吞说道：“既然你这么夸奖他，只好让迩桑教会你了，希望你能在晚餐前完成，否则你们都要受到惩罚。”

　　她认定东隅对这些零件束手无策，颇为高兴地绕到前方查看学员的进度。

　　东隅捡起处理台上的工具，随手拆解完好的纹杆滚筒。
　　迩桑想，东隅如果在福利工厂的一号处理台上工作，一定是名熟手。

　　可惜这里是培育所，迩桑进行详细的讲解和示范，东隅尝试多次，却总是只能拆卸，无法组装。

　　东隅垂首拧眉，懊恼自己的手不听指令，挫败让他无措：“我知道各种常见农具的组装步骤，从零到一的全套加工过程。”

　　迩桑厚棉线手套上沾着机油，无法像以前那样安抚他，对上他焦躁的眼：“是职业室让你感到不舒服？”

　　东隅嗯了一声，盯着台面，目光逡巡那些对他而言难以拼装的零件。

　　“你不喜欢那些窥视的孩子？”迩桑双手撑在过于低矮的处理台上，几乎是仰视东隅的耷拉的眼睛。

　　职业室里的学员偶尔会转过头看向他们的方向，好奇、艳羡、不解、嘲笑、轻蔑，多数是纯粹的恶意。

　　东隅就算和他一样高，却也只是一个未毕业的学员。
　　迩桑分析相处经验所得的数据信息显示他在某些方面十分稚嫩，以至于某些时刻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幼童。

　　“并没有。”东隅却即刻否认，勉强又别扭地说道，“我只是不想……在你面前拼不出来这些简单的东西，它们实在太简单了，不应该失败。”

　　迩桑释然，将螺丝刀塞到他的手中，靠近他，握住他的手开始拼装衔接：“没关系，也许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自然做不成。在福利工厂拼装零件时，我也经历过相似的情况，无论再浅显易懂的图纸，再简单的数据，再看多少次，只要我不应该做，我就永远无法完成。”

　　迩桑的耐心生来就富足，开采量上亿年也难以见底。
　　东隅注视自己的手在一个仿生人的操控下，逐步完成农具部件的拼装，尽管多次不听使，无底的烦躁在翻涌，他始终屏息凝神。

　　当滚筒完成时，东隅的眼睛罕见地瞪大了，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一件物品经过自己的手渐渐成型。

　　迩桑松开手，笑道：“不过要是有别人的帮助，再难的事情也有概率完成，不是吗？”

　　森女士庞大的身躯牵扯所有学员的目光，从职业室另一端挪过来，她握起近一米半长的纹杆滚筒，侮辱道：“你这家伙还真的让他帮你，和流浪者那类废物有什么区别。”

　　流浪者这个词在歌妄地人口中过于恶毒，与常常提及的弥眦汭相媲美，围观的学员中们奚落讥笑，毫不遮掩地输出恶意。

　　职业室里响起几声嗤笑，思想课上得到春日靖先生赞美的阿迪得到森女士的示意，大声道：“萨忒瑞匿恩人赐予我们身躯，我们天生就能够完成下派的工作！每一位喀呐玛（gnam）都为化身为一支撑天高柱而死，喀呐玛独自驻守一片天空，否则天塌地陷，我们将受烈火之焚。”

　　“只有将死的病患才会需要他人的帮助，只有宣布死亡的人才会接受他人的帮助。”

　　迩桑在福利工厂时就知道帮助是轻蔑他人的能力，可这次并不一样：“森女士，我们按照你的旨意完成作业，他一旦失败，我也将接受惩罚，我们之间的利益息息相关，这是一种合作行为。”

　　昨夜坚定要吃黑面包和冷水的女学员拉住他的衣角，小幅度摇头。

　　东隅陈述一个事实：“原来福利工厂的人已经算正常人了。”

　　森女士鹰隼一般的眼睛在他的脸上勾下几块肉来：“你想表达什么？”

　　迩桑盯紧东隅，神色和瑟缩的女学员同频同步，担忧他说出惹怒森女士的话来。
　　东隅的和平仿佛来自迩桑深处：“这里非常极端，你们被洗脑得太过彻底。”

　　森女士像一头暴怒的动物，雄壮的背部拱起来，让学员们汗毛高高竖起。
　　他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却意识到这个成年男性不是学员，不是同伴。

　　他们躲到森女士后方，骂东隅是弥眦汭爬上来白毛怪，烧灼后换上新皮的恶鬼，没来得及披上歌妄地人壮硕体魄的幽灵。
　　东隅挺拔地站着，任由他们指摘。

　　剑拔弩张之际，森女士说道：“看来春日靖先生的教学如此失败。”

　　学员们突然噤声，战战兢兢向后退缩，迩桑被女学员抓住胳膊向后带了一把，融进他们退缩的队伍里。

　　身后一声巨响，迩桑回过头时森女士将东隅抵在墙上，掐住他的脖子高高举起。

　　庞大的身躯遮住东隅绝大部分身形，迩桑只能看见他露出一双眼，睫毛垂落，眼睛逐渐窒息，挤出微末的光影。

　　迩桑冲上去，强硬掰开森女士的胳膊，人类的骨骼发出即将碎裂的声音：“森女士，快放下他！”
　　再这样下去，东隅的身体会被撕裂成两半。

　　阿迪跑过来踹迩桑的膝盖，拉扯他的腰。

　　“嘀——嘀——嘀——”
　　警报之后，刺耳的长啸贯穿所有人的耳膜，一梭枪打穿头盖骨，森女士泄了气，仰倒在地，死去的双眼冲着窗外的通天之梯。

　　东隅缩在迩桑的怀里，气息微弱：“那是他们每日颂读的枷锁。迩桑，你也会自愿套上吗？”

　　两个黑衣制服的持枪男性推开门，忽视高昂头颅等待赞扬的阿迪，向东隅落下了武器。

　　迩桑伸出手，离开枪镗的子弹在他手背上落下运动轨迹，偏离原本的方向，钉入墙面。

　　东隅深吸一口气，死死瞪着仿生人手背渗出的血液。

　　黑衣男性不再理会他们，拖走森女士，随后涌进一队清洁人员，清扫各种痕迹，还重新安装了职业室大门的窗口，擦拭许久没有清理过的声像记录仪。

　　她们离开后，进来另一位培育员，那是位面相看起来敦厚的男性，也是和森女士一样高大威猛的身材，说话却格外温和。

　　距森女士死亡过去了十分钟左右，学员们心有余悸，重新回到原来的处理台上，完成森女士安排的任务。

　　迩桑和东隅也回到各自的处理台前。
　　完成了组装任务，他们可以进行另一项试用连杆的作业。

　　东隅撅下纹杆滚筒的一片叶片齿，一块类似长方形的金属片，放进裤侧的口袋里，和擦过迩桑手背的子弹撞出一声轻响。
　　子弹的外形，像极了三区培育所的建筑。

　　职业课结束后是晚餐时间，学员们前往就餐区的不同窗口排队，领取快餐食物，这些食物都由职业课主要内容为厨艺的学员制作，滋味都算不上好。

　　不过这是最自由的时间段，他们并不在乎食物的好坏，更期待接下来的内容。

　　进餐完毕，学员们会去相应级别的娱乐室。
　　那是几座相较独立的大厦，炫酷的灯光疯狂舞动，运动，游戏，赌|博，随机的快乐刺激多巴胺的分泌，欢呼和尖叫此起彼伏，一天剩余的精力都会耗费在那里。

　　他们现在有些玩腻了目前的娱乐，偶尔在刺激中感到空虚，渴望去中年纪学员的娱乐室，那是一片未知的场所，充斥着更美妙的味道。

　　就餐区格外嘈杂，各种声线混乱交杂，角落的声像记录仪难以清晰捕捉具体人声。

　　迩桑咬下一口玉米饼，皱眉。

　　东隅垂眼盯着玉米饼，淡黄的玉米和烙得焦黑的玉米须粘在一起，湿漉漉的饼面令人作呕。
　　他看起来没有食用玉米饼的打算。

　　东隅坐在对面，颔首，隐藏颈部的伤痕。迩桑放下玉米饼，感到苦恼：“职业室里，你的身体又变轻了，你还好吗？”

　　东隅撇开眼，躲开询问：“对不起。我杀死了她。”
　　迩桑提醒道：“森女士伤害学员，那两个人杀死了她，而不是你。”
　　东隅抬起头，笑容亮眼，令人愉悦。

　　迩桑质问：“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东隅的笑容僵在脸上，没有回应。

　　迩桑注视他：“吓晕的埃米，年纪不大的学员们，春日靖先生，森女士，还有不断产生同情怜爱情绪的我。如果你继续影响人类的情绪，让他们失控……我不确定到时我会怎么做，这让我很为难。”
　　他摩挲手背上的伤口，生物材料很快复原，痛感被数据中枢削弱，剩下的伤痕剌手。

　　不断挪移的手让东隅感到烦躁：“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里不适合你。”

　　“我一直在不断学习，东隅。”迩桑垂头，对这种过于具体又复杂的情况感到为难，艰难说道，“我只是想表达，我不能违背自己的原则来向你的行为妥协，也不应该将我的愿望强加在你身上，束缚你的行为。可是今天你才说过，希望我不要成为这里的一员——人类的感情是相互的——我想和你呆在一起，所以也希望你不要做出一些违背我原则的事情……”

　　他沉默得有些久，东隅期待又沮丧地看着他。

　　迩桑啃下一口玉米饼，再次想念钢筋的口感。

　　东隅是陪伴迩桑时间最长的人类，无论白天黑夜，近在身侧或是远在未知的地方，他的存在一直是慰藉。

　　他现在的神情看起来需要一个安慰的拥抱，迩桑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被他影响，仍然坐到他旁边，若即若离地抱了一下他。

　　他现在一定很伤心，如果伸出触角，应该是耷拉着靠在自己身上，可现在的人类外表拙劣地掩藏情绪，只是靠在自己肩膀上轻轻地点头，打卷的头发搔痒颈部。

　　迩桑松开他：“抱歉，如果不愿意，你可以按照你的想法来做。”

　　东隅立即拒绝：“没关系，迩桑，我赞同你的所有行为。”
　　迩桑思考了一会：“好的。”

　　这是目前不算最好，却足以影响未来的办法，是祟形人类和仿生人的非零博弈。
　　《神堕实验记录》仍然伫立在数据中枢，扉页上的字触目惊心：
　　杀死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