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20、20.孤立

　　南希女士呼叫救助员将昏倒的学员送去休息室，其他学员则继续按照安排，返回培育室进行外出总结，口述在福利工厂的所见所闻。

　　他们乘坐直梯进入23层，进入口述室。
　　口述室的布局和工厂的处理台相仿，学员两两相对，前方和左右高竖收音隔板，学员用胸牌感应录音设备，将手腕伸到测谎仪里，在培育员统一设定的时间内口述完成。

　　南希女士领着队伍排队，等窗外的能源灯熄灭，建筑轮廓灯亮起，他们才陆续开始口述。
　　迩桑在录音设备前站定，他们需要讲述如何接到通知，如何前往福利工厂，了解到机械生物又是什么，那些毕业许久的成年人的情况，自己的心情和各种想法。

　　位置的左侧是一个女学员，右侧是东隅。

　　女学员：“我们在那天午餐时收到了消息，生产物资的工厂遭受了袭击，是广播中播报的机械生物搞的鬼，我们要按照指示，去帮助我们的生产者。在行程中，南希女士提示我们，黑原区已经发生了许多次机械生物混乱，我们可能为援助我们的生产者而光荣牺牲。不过我们很兴奋，见到了那么庞大的机械生物，还好他死了，不然我们会被统统踩死。”
　　东隅：“我们接通知去福利工厂。”

　　女学员：“那里的食物并不十分好吃，好吧，是非常糟糕。”
　　东隅：“食物令人作呕。”

　　女学员：“我讨厌充满排泄物的厕所，谁也不愿意打扫，那些人是一群懒蛋，总想着我们去收拾。”
　　东隅：“厕所恶心。”

　　女学员生气：“他们总叫我们找什么黑色的物质，可没人能说得清那到底是什么！简直就是在愚弄我们！”
　　东隅：“他们在找祟。”

　　迩桑惊讶地看向右方。
　　外界对黑色物质的了解程度只有指甲盖那么浅，黑色物质目前尚未得到定义，也暂未命名。

　　东隅为什么坦然直白地提到祟？

　　女学员吞吞吐吐，努力回想发生的事情，东隅也停下来，迩桑收回视线，看向测谎仪。

　　迩桑不了解测谎仪的触发机制是什么，仪器上也没有任何说明，只能控制着身体的各项程序，将其他学员毫无意义的口述修改并组织，根据自己的某些实际情况报出来。

　　南希女士结束这批学员的口述。

　　东隅告诉迩桑，口述室会分析外出总结口述并生成报告，用来提示培育员，学员的心理状态和行为是否需要干预扶正，被判定为需要干预的学员会送去一个特定的地方。
　　同时，报告数据也用于培育员向上汇报，作为培育更低年纪学员的参考。

　　南希女士告知学员今日可以休息，让迩桑留下，去另一间房间领取了储存设备。

　　她见东隅还在和迩桑说话，收起笑容：“东隅，你得和他们一起回休息区，没有我的命令，不能随意行动。”
　　东隅无所谓地离开。

　　南希女士看向迩桑。
　　南希女士只是看着他，迩桑也盯着她，希望她能说出一些令人类震惊的话。

　　她什么也没说，可见的生物活动足足停止了一分钟，这明显有违仿生人的行为逻辑和行为规则。
　　她或许正在扫描自己，可这过于明显，花费的时间不正常。

　　迩桑打断她的沉思：“南希女士？”
　　南希女士将存放外出总结口述报告分析数据的存储设备放进裤侧的口袋里，解释道：“抱歉，最近的事情太多了，刚才有些走神。”

　　南希女士带着迩桑来到连廊，落地的透明材料外，夜间的各种光线光晕斑驳陆离，吵眼睛。

　　两人身后来往的人众多，南希女士的声音落进迩桑声音感应器中：“不知道飞山培育所是什么模样，不过欢迎你来到三区培育所，三区的生命基地。”
　　“受萨忒瑞匿恩人的恩赐，所有孩子都会在这里长大，充分享受精神与□□的成长，用勤劳的双手创造价值，用劳动破除信仰的妄语。”

　　南希女士说出这些时，仰望通天的发光天梯，仿佛被荣光普照。

　　“但是，你为什么会再次进入培育所呢，这不是一个合格的歌妄地人该有的表现。”南希女士叹了一口气，真切地为他感到忧愁，“这是不应该的，死后会被弥眦汭的烈火焚烧。”

　　眼前的培育员抱着如此诚挚的教育目标，对抱有他热切的关怀，迩桑因自身认知的不同不以反驳，只是顺应南希女士的话语道歉。

　　南希女士宽容地安慰他：“没关系，你有第二机会再次进入培育所，这是荣幸，也是宽恕。我们会按照上级要求，用与其他学员同等的要求来对待你。不过你作为毕业人员，可以不用修满课程，直接参加测试，通过后进入下一级课程。”
　　“歌妄地人的平均寿命只有一百年，如果再将20年用在培育所里，没有任何贡献，这会是悲哀的一生。”

　　她对人生幸福与否的定义让迩桑联系到福利工厂一些八九十岁的年老者，他们在培育所里二十年，在外漂泊几年，又在福利工厂度过剩余的一生，等被死亡的病痛折磨时，仅需要去厂外的火化厂打一针麻醉剂，就能迅速死去。
　　但他们对此似乎感到遗憾和不满，并憎恶所谓的萨忒瑞匿恩。

　　南希女士不再多说，她没有询问迩桑是否需要进食，带他经过就餐区、清洁区、学习区和各种分区，最后进入休息区。

　　同一培育室的学员住在同一个就寝室，与迩桑之前住过的通铺相似。
　　防止未教化的十余岁幼童起矛盾，只安装了五人床，同时每人备有一条薄被。

　　南希女士将迩桑引到角落一张成人床边，道：“你的体型和他们相差太大，我和上级沟通后从毕业层学员的房间里搬来了这张床。”

　　床上正端正地坐着另一个体型不一样的人，南希女士温柔地命令道：“东隅，你需要和其他人睡在一起。”
　　东隅失落道：“南希女士，他们不喜欢我的头发。”

　　迩桑看向他的头发，仍然认为它们非常漂亮。

　　南希女士暂时没有找到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总有些时候，这些年纪较小的学员会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为三区培育所的管理带来不便。

　　东隅补充道：“而且，我也长得很高，几乎和迩桑一样高。”

　　南希女士打量他一会，妥协：“你和迩桑一起休息。”
　　东隅：“好的，南希女士尽早休息。”

　　等南希女士一离开就寝室，东隅扭头，幽幽地盯向那些不断打量两人的小学员。
　　他们被吓了一跳，迅速看向其他地方。
　　真可怕。

　　东隅抬头看迩桑：“不要赶我走好吗？我不会冒犯你的。”他可不想让那些粘人的小孩贴着迩桑不放。

　　他无意间流露乞求的神情，迩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引人怜爱的表情，默默存下相关数据。
　　实际上，迩桑也并没有赶他走的想法，他们曾经一直睡在一张床上，准确来说，是东隅睡在他的身上。

　　迩桑平躺到床上：“你不会冒犯我。晚安。”
　　东隅正准备躺下，有人大喊：“还有一会儿才熄灯呢！”
　　学员们哄闹起来，迩桑提高听阈，防止声音感应器受到重创。

　　有人摸到迩桑床边，鼓起勇气冲迩桑喊：“你是吃！什么！长这么高的！”
　　迩桑：“黑面包和冷水。”
　　女孩迟疑片刻，大声道：“……真厉害，我以后每天都吃！”

　　他们见迩桑耐心十足，开始喋喋不休询问各种问题，夹杂着对东隅头发的各种不满。

　　“迩桑你不要和他一起睡觉，他是弥眦汭的大恶魔！”
　　“他会让你也长白头发的。”

　　他们的恶意过于简单，没有任何盘根错节的利益冲突，单纯出于对未知的猜测和恐惧。
　　迩桑摇头：“弥眦汭没有恶魔，你们也没有证据证明你们的话。”

　　“嘘——别让南希女士听到了，会被惩罚的！”说话的学员眼神不自觉瞟向一个角落，蜇伏的声像记录仪似乎没有开启，但微弱的电流声正表示它正睁着眼，监控房间内的一切。

　　“他的白头发就是证据！”
　　“埃米只是站在他前面就晕倒了！我们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埃米是被吓晕的学员。

　　“咚——咚——咚——”
　　大地深处传来沉闷的声音，如同一个巨人举着大锤要破土而出，连建筑都在震颤，所有学员即刻噤声，窗外的灯光渐次熄灭，天上被建筑切割成多边形的天梯亮得刺眼，在就寝室内投下几片破碎的光斑。
　　在声音停止之前，他们迅速回到自己的床上，统一的平躺姿势，恬静美好，像尚未封装出厂的机械。

　　迩桑学习他们的姿态，在缩回地下的声响中开启睡眠模式，最后仅仅是闭了一夜的眼。

　　调速系统的错误仍未修正，他就永远会在寂静永恒的黑夜里浪费机体使用寿命。

　　就寝室里的起床铃声响起，迩桑睁开眼，余光里的同床人正一眨不眨看着自己，迩桑出于对人类打破安全距离的警觉，也同样盯着他。
　　数据库的分析数据显示，人类如果突然、没有理由、缺乏逻辑和情感、过分地亲昵自己，需要提高警惕。

　　东隅也向后撤了一些，嘴唇微抿，有些失落：“抱歉。”

　　“没关系，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这只是本能反应。”迩桑笑，看着他的脸，小声道，“你到底怎么了，我无法感知你的生命体征，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东隅坐起来：“我没有任何变化，不是吗？”

　　某一近距离学员：“没有！头发还是讨厌的白色！”

　　东隅被学员孤立了，或者说处于所有人的关注中心。
　　不仅仅是因为头发。

　　在东隅回答完春日靖先生的提问后，迩桑坐在思想室后方角落，看着前方的培育员，不得不如此下定论。

　　春日靖先生是思想课的培育员，一身严肃的黑色，发胶将稀薄的头发粘在梭子形的头顶上，他高而瘦，长长的脖子足以让他探高头，用按照灯一样的眼睛搜寻学员大脑里的错误和不和谐。

　　学员拘束地坐在小方凳上，害怕地低下头，忧惧春日靖先生的视线会扎在自己身上。
　　他们实在讨厌白头发，他们从没见过春日靖先生被气得胀红一张青黑的脸。

　　“谵言妄语！”他用了一个高级字词，不管这些低年纪的学员是否能听懂，只顾及抒发怒气，“实在难以想象这种话会出现在培育所！这就是未开化的蠢虫的思想！”

　　迩桑并不认可先生的责骂，并反对先生有损学员身份认同的语言攻击。
　　在自己的认知中，东隅的回答并没有任何纰漏。

　　春日靖先生进入思想室时，注意到东隅的头发。半个课程过后，他开始点名回答问题。

　　面对春日靖先生提出的“存活”这一话题，被点名的东隅先是沉默，被先生责骂后平静回答：“我们只是萨忒瑞匿恩人豢养的实验品，被苟活的人掌控，却不知道——”

　　思想室里的其他人认为，他的语言是来自弥眦汭的诅咒，春日靖先生大吃一惊，喝令他闭上嘴巴。

　　东隅又是那样站直，被批评责骂时没有反驳和不满，似乎在倾听春日靖先生的教导，落在迩桑头发上的视线却暴露他完全没听的事实。

　　明明一样的身高，坐在他旁边的迩桑显得弱小几分，迩桑站起来，替他解释道：“春日靖先生，东隅并不是流浪者，也不是罪犯，他原有的三极信息出于我的过错才被抹消，对此事我感到十分抱歉。”

　　春日靖先生对迩桑的辩解感到更加不满，攻击的矛头刺向他：“你作为一个毕业人员，重回培育所，低矮的思想与他没有任何区别。”

　　“阿迪，你告诉这两位新学员，我们为什么存活？”

　　阿迪体形弱小，面黄肌瘦，站起来后只比坐着的学员高出五公分，他高昂头颅，将胸脯高高挺起，声音洪亮虔诚：“萨忒瑞匿恩在天空之上，在苍穹之巅，赐予我们现有的一切，我们要毕生回报，永生歌颂，否则堕入弥眦汭的地狱。”

　　春日靖先生满意点头，举例问东隅：“如果你在工作中感到劳累，你会怎么做？”
　　学员们看着他。
　　东隅毫不犹豫回答：“休息。”

　　春日靖先生从鼻腔喷出两股气，问迩桑。
　　所有人都盯着迩桑，目光如炬，迩桑犹豫了一会：“继续工作，无法坚持再休息。”
　　学员们摇头：“错了，错了！”

　　春日靖先生深吸一口气，问阿迪：“你又会怎么做？”
　　阿迪毫不犹豫回答：“为了萨忒瑞匿恩，我必须坚持下去！我们足够勇猛，能完成一切指令！”

　　春日靖先生对他露出欣慰的笑容，几乎放弃了另外的两人：“你们如此懒惰、不知感恩、胡言乱语，测试各扣五分和三分。”
　　迩桑离再次毕业远了第一步。

　　春日靖先生从储物柜中取出一个音频播放器，摁下后卡出失真的机械音，学员们已经学习了无数遍，用同样的话语和统一的音高音长，对着播放器向萨忒瑞匿恩展示自己虚无的忠诚和感恩。

　　迩桑顺从地张开了口，小声跟读。

　　在整齐划一的诵读声中，东隅低声道：“培育所的思想课一般会用几种手段来控制学员的思想。惩罚，培育员传递的是萨忒瑞匿恩的意志，学员违反培育员的命令会遭受辱骂、挨打、饿肚子、思过、电击、囚禁等惩罚，如果屡教不改，直接处死。”

　　“洗脑，这里的所有教育都是为了宣扬萨忒瑞匿恩的思想、实施培育员的控制行为，他们不会教授文字，所有的知识和理念经过口口相传，直接深入学员的潜意识，类似集体无意识的承接，最后内化为个人行为守则。”

　　“养育，培育所有会提供各种基础设施和基本保障，供学员成长，成为实际上的牢笼。”

　　“哦，这里是一座驯化所，每个人都是——”

　　东隅没有说完，目视春日靖先生怒气冲冲走过来：“迩桑，如果你想顺利从培育所毕业，你必须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我希望你不会变成那样——我们种下种子，使用萨忒瑞匿恩赐予的土壤、水、光和热供它们生长，才能获取饱腹的果实。我们匍匐亲吻土地，感恩萨忒瑞匿恩赐予；我们节省水源，感恩萨忒瑞匿恩赐予；我们只去享受昼日的光线，感恩萨忒瑞匿恩赐予；我们……

　　“感恩萨忒瑞匿恩赐予！”
　　“感恩萨忒瑞匿恩赐予！”
　　“感恩萨忒瑞匿恩赐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