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19、19.培育所

　　三区培育所的通行器比福利工厂的整洁许多，没有凸露的机械零件和破烂尖锐的外壳，启动时的减震器过滤各方震感，开始平稳运行。
　　但对比都市里被机械生物损坏报废的通行器，仍然粗糙无比。

　　通风口被隐藏起来，内部由电灯照明，他们无法看到外面的景象。

　　迩桑和东隅最后进入通行器，坐在后排的角落，东隅垂下手臂，指向一道缝隙：“这里的挡板是坏掉的，可以伸一根手指出去，有风。”
　　迩桑想起第一次去都市出外勤，黑色的黏液探出触角触碰风，看通风口外疾驰后退的风景，却突然消失不见，最后出现在机械生物的失序中心里。

　　迩桑已经没有动机问他，他到底是人类，还是祟，或者两者都是，或者两者都不是。
　　因为东隅不会回答他，就像自己不会坦言自己是仿生人。

　　迩桑：“嗯，你可以探出去看看风景。不过这次不要突然离开，好吗？”
　　东隅微微眯眼。

　　“他的头发就是白色的！不信你们看！”三排座椅前，一个学员突然伸出食指，直直指向东隅，用尖锐的声音证明自己的话。

　　迩桑的身高足以让他看清整个内部，学员们纷纷站起来，扭过身体，扒座椅，站在座椅上，按下他人的肩膀，压下碍事的胳膊，挤进凑在一起的身体，踮脚尖，摇头晃脑，瞪大眼睛。
　　他们紧盯东隅的头发。

　　迩桑伸手，安抚地捻动他后颈发梢，发丝勾弄着指缝，有些痒：“很漂——”亮的白色。

　　“他是怪物！”
　　“他得了绝症！”
　　“他是弥眦汭传染疾病的恶鬼！”

　　从来没有一个歌妄地人长着白色的头发。

　　在他们高声的审判里，东隅很快与弥眦汭之恶密不可分。
　　他们预言他是恶疾的源头，很快就会死亡。

　　他们的话语潮水般涌来，又一哄而散，他们算不上幼小的身体互相推搡，在通行器转弯时摔倒一大片，继而指责东隅导致他们受伤，向南希女士控诉东隅的过失。

　　东隅的头发离开迩桑的手，他观察迩桑的表情。

　　迩桑复述：“很漂亮的白色，这是我见过的最亮眼的颜色。”
　　不仅是白色，黏液时的外在形态是吸收所有光线的黑色也极度纯粹，东隅身上的两种颜色在自然的美学中不可多得。

　　东隅喉咙发出一个音节，保持十公分的距离，依偎在迩桑身侧，疲惫地看着通行器底部若隐若现的缝隙。

　　那些小学员没有得到反馈，迅速遗忘了这件事情，谈论起别的事情来。
　　南希女士来到厢体尾部，在迩桑旁边站定，安慰东隅：“别想太多，大家只是感到惊讶，我们是一体的，没有人会伤害你。”

　　南希女士循循善诱，东隅靠在椅背上看着她的脸，神态和误删自己三极信息后被高先生教导时相差无几，很认真，但从面部肌肉和瞳孔扩散程度可以分析得出，他完全没听。

　　南希女士：“歌妄地人守护萨忒瑞匿恩的共同利益，永远不会互相伤害。”

　　“好的，南希女士，我们永远不会互相伤害。”东隅相貌易于引起别人的怜爱，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对方，对方便将他当作可以随意摆布的人，这种效果对仿生人培育员同样生效。

　　南希女士充满怜爱，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像一位温柔的母亲夸他乖巧听话。

　　前方的学员开始高声喧哗，南希女士前去安抚他们。

　　迩桑的目光再次跟随她的背影，分析她的所有行为动作。
　　她蹲下和学员说话，她调和学员之间的矛盾，她与驾驶员交接工作，她不知疲倦，像运转的齿轮不停地在走动，直到大多数学员安静下来，她才坐到右后方的空位上。

　　迩桑注视前方，余光扫描到她闭上眼睛，开启半睡眠模式补充能量。
　　迩桑想，也许她有可能修好他的调速系统。

　　他想知道重启计划是什么，不想过早耗尽能量，死在未知的某一天。

　　袖口突然被人扯了扯：“迩桑，我是听话的学员吗？”

　　东隅的表情极其简单，看起来只是单纯的疑惑，迩桑无法确定东隅是想听夸奖，还是想让自己说出事实，因为他作为一个学员，没有认真听培育员的教诲，并不听话。
　　何况那些学员的反应极有可能受东隅掌控，他的数据中枢难以得出一个较为肯定的结果。
　　对东隅，不论什么形态，他很容易束手无策。

　　他按照以前的相处模式，模仿触角，伸出一根手指，上下弯了弯，没有反驳：“听话。”

　　东隅笑了，迩桑也笑了，他们看起来是最亲密的朋友。
　　东隅挨着迩桑闭眼休息，他们没有任何接触。

　　东隅睡后，迩桑耗费大量的能量不断计算南希女士的数据，得出的所有结果为空。

　　迩桑被允许处理相关信息，却无法将其储存为可以调用的信息，也就是说，与南希女士交互时，迩桑不能调用南希女士的仿生人相关数据，不能与她传递信息、交流仿生人相关内容，只能用对待人类的方式来对待南希女士。
　　特殊的是，数据中枢说明南希女士次于人类。

　　如果南希女士在同样的规则下运行，那他们永远无法共享相关信息，例如迩桑并不能邀请她来修复调速系统。
　　另外，她知道重启计划吗？

　　通行器缓慢刹停，高速刺耳的呼啸还刻印在耳膜上，厢体响起沉闷的提示音，他们已经到达三区培育所。

　　迩桑睁开眼，发现东隅不知道什么时候清醒过来，对比之前的数据，他的重量肉眼不可见地又轻了一些。
　　他似乎在被消耗。

　　南希女士打开通行器大门，轰然声响又让学员们兴奋欢呼。
　　他们兴致勃勃地排队离开通行器，在外列队。

　　东隅这次没有带路，落在迩桑的右后方大半米距离，和迩桑一起观察周围的环境。

　　如果说福利工厂是密集厂房的无限平铺，那三区培育所就是楼层的堆叠。

　　一片钢铁银灰的建筑在眼前展开，超高层的三百余米高楼错落有致，整体形成上尖下圆的尖塔。能源灯灯光垂直照射，被无数建筑切割成倒三角发光碎片。
　　每一层建筑外的竖向升降梯正在运行，横向宽阔的连廊串起无数建筑，重新构建一片平地，有人类在来往行走。
　　最下两层，各种通行类设备繁忙运转，运送货物和人类。

　　三区培育所整体建筑的后面后，就是天梯。它和三区培育所组成一柄大锤，簇拥的三区培育所牢牢地扎在地面，天梯则突破天穹，供人类仰望。

　　迩桑理解歌妄地人说的“天上”，再高的飞行器也绝不会飞到天梯可视部分的五分之一，那里是机械生物高度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南希女士清点完人数，带领队伍汇入附近几辆通行器下来的学员队伍中，而更远处的学员则朝另一个方向走。

　　他们登上二层，前方的学员排队刷胸牌进入培育所。
　　迩桑回头，望向仓库状的建筑和各种基地，厚重的空气消抹了更远方的景色。

　　东隅：“我们站在黑原区的中心，任何方向都是一样的景象。”
　　迩桑看向他。

　　东隅：“更确切地说，这里是三个区域的大中心。以三区培育所为圆心，外围分散储存三个区域百分之四十的普通资源，百分之七十的重要资源，百分之九十八的稀缺资源。”

　　见南希女士回头，迩桑加快两步跟上队伍：“你似乎很了解这里。”
　　东隅不紧不慢：“是的，因为我是培育所的学员。”

　　东隅反复证明了他的身份，得到迩桑的认可。
　　歌妄地人所有婴儿都由培育所统一抚养长大，东隅不可能不是。

　　迩桑：“我仍然疑惑，在与我相遇之前，你为什么在机械生物的失序中心里？为什么外形是祟——”
　　“和你的异食癖一样，我的身体有不可名状的变化，你看。”

　　两人前方的一名学员一直竖着耳朵偷听。

　　一个毕业人员重回低年纪队伍是生命中的耻辱，另一个白头发的学员令人嫌恶，这两人毫不遮掩的闲聊又如此超出常人理解。
　　听到到这里，不理解异食癖是什么，但也想见识是什么变化。
　　他忍不住回头看到底是什么变化，说得那么惊人。

　　他仰头，看见一只属于成年人的手伸展五指，他看见清晰的指纹，落在指甲上的几粒灰尘，指尖流动的血液，附着肌肉、肌腱、韧带和神经的骨骼，那只手按进白衣包裹的胸膛，在一瞬间分崩离析。
　　黑色的液体穿透纺织衣料细密的孔洞，涌动、膨胀，是大地肺腑翻涌的原油，是奔腾的工业血液，轻轻搭在黑发男人的指尖。

　　迩桑捏住触角，手部感应器上传的数据显示这是与他朝夕相伴的黑团黏液，熟悉的形态和东隅的坦诚让他认为被信任。
　　数据中枢发出开心的指令，他的眉眼扬起来，眼睛笑得微弯，淡红的唇微张，露出洁白的牙齿，脸在乌黑的发下干净透亮。

　　东隅看着他的脸，胸膛前的黏液疯狂蠕动，狂放得如迸出的水浆，将要去包裹眼前的仿生人，却瞬间被大力压抑，全部回归体内。
　　触角蹭了蹭迩桑柔软的指腹，迅速消失。

　　漫天的黑色收束，小学员惊厥瘫倒。
　　迩桑听到异响，伸手一捞，搂住他缓缓放到地上，扫描学员的生命特征。

　　后面行进的队伍停滞一会，在培育员的带领下绕过几人，同队伍的学员发现同伴倒下后频频回头，告知了南希女士。
　　南希女士察觉意外发生，才停止队伍的行进，慌乱地跑过来，迩桑担忧道：“他回过头就晕倒了。”

　　东隅站在迩桑身侧，带着一丝怜悯，俯视学员惨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