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18、18.人工智能

　　林嘉玉究竟是死亡还是存活，迩桑并不了解后续，更别说充当治疗人员，为伤员处理伤口。

　　迩桑离开得太过突然，与福利工厂的一切联系被轻易切断，这之后没有机会探听任何与之相关的信息。

　　寝室门被推开，敞开两人宽的宽度。
　　走廊昏暗的光团笼罩两个人，络腮胡堆满颈部的史都华站在前方，长脸男人肖强露出半个身体，他们身后的走廊影影绰绰，人类攒动，倾斜的热武器支出他们身体的轮廓，在安静的夜晚肃杀无比。
　　他们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迩桑，没有下达任何指令。

　　迩桑在黑夜里睁着黑色的眼睛，在白净的脸庞上如两个漩涡。

　　迩桑站起来，避开地上睡得横七竖八的人类，悄无声息离开寝室。

　　两人在前领队，数十人秩序地分列在迩桑前后。
　　在肃穆中，迩桑安静地跟着他们，不加询问也不反抗，动作拘束，手紧贴着身体，不安地打量黑暗中的一切，表现出防备的姿态。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迎接这个不起眼的歌妄地人，当然，外貌不是。
　　他看起来更像上层人士。

　　他们为他准备了外衣和一个黑色的面罩。
　　那不是员工的深绿色工装，是福利工厂外人们常穿的款式。

　　迩桑按要求穿戴，仿佛机械生物没有发生，人类没有大规模死亡，祟没有出现，他还是弗森老爷通行店里木讷的学徒，是上下班人潮中不起眼的普通人，其他人因为没有面包和水而感到痛苦，他因为每日缺乏能量而感到劳累，没有足够的歌妄地币安置自己，没有充足可口的金属消遣。

　　现在他却被监视者和其他人无形控制，乘坐富人也难以触碰的飞行器。
　　流畅精美的外表，耐热性和抗化学性极好的涂层，噪音微弱的发动机，装潢精美的室内，铺上动物皮毛的柔软座椅，小桌上色泽鲜亮味道清香的水果。

　　史都华和肖强分列左右，迩桑询问道：“我可以靠窗吗？”

　　他们同意了他的请示，迩桑坐在明亮的窗边，目不转睛观察高空的世界。
　　穷人拥有身体，富人拥有空间，高处是权力者的支配对象。

　　能源灯开了，天亮了。
　　地面被远远甩在飞行器之下，伫立的机械生物拉远，天梯越来越近。

　　飞行器深入福利工厂，比上一次的迩桑走得更加远，最终在一座深红色的圆形建筑前停下。
　　红房子大门打开，除了监视者，其他人有些显得有些不安，迩桑跟着他们进入昏暗的室内。

　　一方凳，一张弧形桌，两个人。

　　衣袖繁复精美的女性坐在桌后，身后是一名男性，昂首挺胸，视线下压，提防迩桑。

　　迩桑身后响起扫射的枪声。

　　“请坐。”
　　在他回头前，女士命令道。

　　迩桑在方形凳上坐下，手掌贴着膝盖，室内唯一一盏电灯垂落在头顶上方五十公分处，顶光打在他的黑发上，在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房间，喜欢吗？”

　　迩桑抬头，鼻尖沾上一点直射光。
　　不管怎么说，眼前的这位穿着裙子的瘦高女性并不能用“你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进行对话。

　　“很抱歉，这里血腥味太重了，毕竟这里在昨天还是行刑室。”她双手交叉支着下巴，“听说你是——那个，我之前并不知道，你知道那个计划。”

　　计划？
　　迩桑没有回应，更加沉默地看着她。

　　她观察了他许久，才如此地善解人意询问：“也许你更愿意和旁边这两位交谈？”

　　灯光之外的昏暗中站着史都华和肖强，身后横陈十具尸体，额头中央穿过一枚子弹。
　　尸体们不久前还在侧目打量迩桑，猜测的身份，现在永远地闭上眼睛。

　　史都华的鬓角淌着汗，将双眼刺得通红，手上紧握的热武器炸膛烧焦了虎口。

　　“看来你不愿意。”

　　史都华眼睛猛然睁大，脸上生理性的恐惧格外容易处理，迩桑几乎在瞬间说道：“我愿意。”

　　她笑了笑，转过头来，又问出了那个问题：“听说你是——”

　　迩桑直白道：“我不明白，也许你可以直接询问。”
　　她非常惊讶：“我能说吗？”
　　迩桑：“我并不知道你是否能说。”

　　“好吧，听说你是人工智能，”她看了黑暗中的两人一眼，似乎在求证，“也许是这个词语，人工智能，我记不太清了，毕竟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很陌生，不是我们能接触到的机械。”

　　迩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无法回答她是或不是，因为她从始自终都在披露仿生人的信息，而自己不能暴露。
　　她在史都华那里得到了证实，因为史都华再次表现出对死亡的恐惧。

　　他害怕死亡。
　　可他自己也曾用手里的热武器，处死了不少探听和泄露迩桑秘密的人，包括刚才的处决。

　　女士手中的枪穿过浓密的络腮胡，抵上滚动的喉结，他浑身颤抖。

　　肖强声音低沉：“关于迩桑的大量资料，我存在了脑子里，但我一个人记不完所有信息。”
　　“那好吧，听你们的，也只能听你们的了，不是吗？”她收回银制手枪，用手帕轻柔地擦拭枪口上的汗液，枪口雕刻精致的紫罗兰，那是一种几乎快灭绝的十字花科草本植物。

　　迩桑仍然疑惑，她目前对迩桑有充足的耐心：“因为他们一夜之间处决了所有知情人士，除了他们的上级。这些事情，艾伦都告诉你了，不是吗？”
　　迩桑听到肖强压住胸腔，又轻又长地吸了一口气。

　　迩桑问：“请问你认识艾伦？”
　　她戴着洁白蕾丝手套的手掩唇：“只是知道，要是你愿意分享你的朋友，我也可以认识他。不过很可惜——”
　　可惜什么，她的语言晦涩难懂，总是神秘地留下一半让迩桑猜测。

　　她失笑，礼节性地拾起他的手，低头去吻他的手背，却被他躲开。
　　迩桑：“抱歉，女士，这样并不合适。”

　　黑暗中的肖强猛然看向迩桑，绷紧身体，她也愣了一下，仿佛是听到极为可笑的事情，沿着迩桑的话继续说下去：“看来你丝毫不担心你朋友的安危呢，人工智能竟然也会像歌妄地人那样冷漠。”
　　迩桑加快语速，否认：“不，请你不要伤害他们。”

　　她逗弄野猫野狗似的：“你目睹艾伦杀死了多德，却不加以阻止，史都华在你眼前枪杀十人，你没有任何反应，我出于礼节亲吻你，你却拒绝了我。不明白你的机器人学三定律是怎么运行的，真想看看你的处理机。”

　　机器人学三定律只是机器人发展史上的一个阶段，处理机也是早已淘汰的称谓，久远得可以类比直立猿和人类。

　　这位女性对仿生人的认知仍然有极远的距离，虽然提到人工智能，但和零件工厂原负责人蒙提到的机器人没有较大的差别，那么史都华和肖强的认知又达到了哪个阶段？

　　前者只是一个极为陌生的女性，穿着和所有人格格不入的奢华长裙，用着极其冗杂的语言。
　　而史都华和肖强出现时，数据中枢自动索引并使用两人早已储存的相关数据，这个事实与女性口中的某个计划互为印证。

　　迩桑偶尔会感到苦恼，因为他总是缺少许多关键信息，数据链不断断裂重组，某些进程只能停在同一个进度。

　　迩桑自动回避她讥讽中暗含的试探：“对不起，我不太理解你的意思。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人，缺点虽然足够多，但我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可以熟练地拆卸和组装各种零件。”

　　她想听到的不是这些话，冷漠地盯着他：“不，你是一个蠢笨的人工智能，难以通过图灵测试的废物。肖强，我能做一点什么吗？”
　　肖强：“你不能拆解他，他有自毁模式，该模式启动时，萨忒瑞匿恩会立即降下惩罚，你，所有人……甚至整个黑原区。”
　　她站直身体：“好吧，我倒要看看，你们所谓的重启计划到底有多大的可行性。让他去培育所，看看传闻中的人工智能不能接受规训。”

　　她俯身告诫迩桑：“你一定要遵守培育员的所有指令，才能顺利毕业。”

　　当数据中枢被追加规则时，要经过层层前置规则的审核，在出具审核结果之前，迩桑问道：“请问你是——我需要判断是否服从你的话。因为我更需要重建福利工厂这份工作，我需要歌妄地币养活我自己。”

　　“没关系，如果你不服从，所有认识你的人都会死。”她见迩桑服从点头，于是转过身支，头发间编织的柔软布料晃动，背影隐匿在熹微光线中，“能源灯开了，又过了一天。”

　　迩桑认为她是一名认知和权力都高于歌妄地人的独裁者。
　　或许角落里的史都华和肖强也这么认为，并服从她的命令。

　　在离开行刑室之前，那位女性没有任何预兆改变了主意。
　　她想看人工智能在绝望中的反应设定，迩桑替史都华和肖强乞求，被数次拒绝后，他缩在角落，双臂环着膝盖，静静看着陷入绝望中的两人。

　　迩桑太过平静，那位女性终于对迩桑失望时，三人被关在行刑室内已经有十多天。
　　至于为什么能在没有任何时间信息的房间里算出过了数十天，数据中枢不太想再次通过两个活人和十具尸体临时建立起的食物链，以及他们的进餐时间来推测时间的流逝。

　　史都华撕咬血肉的影像被储存在数据中枢极深的角落，灰褐碎肉和干涸血块钻进浓密的胡须，扼住他的喉咙，声带被挤压，发出无声的尖啸。
　　浑浊的眼泪冲刷出两道干净的皮肉，史都华胡须蠕动，眼神涣散：“迩桑、迩桑、迩桑……”

　　史都华让迩桑确定，他并不害怕死亡本身，相反，出于什么信念，他即将成为一个疯子。

　　迩桑终于夺下他手中的食物，脱下工装擦拭他的脸。
　　他的异常行为引起那位女性的注意，在她欢快的掌声中，迩桑走到门前，观察窗口外的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极其厌恶这位女性，与厌恶祟的程度等同。
　　迩桑做出这样的判断。

　　他以异于人类的力量，一脚踹开封锁的门。

　　天上的能源灯和以前一样亮，失去生机的机械生物矗立在大地上，金属在昏暗的空中反射光线，成为刺眼的点光。

　　那名存在感极低的男性举着枪对准迩桑，女性站在一侧，蕾丝手套削弱了的掌声，在安静中无比刺耳：“再见，亲爱的迩桑。希望下次见到我，称呼我为罗泽——”

　　她停顿了一会，补充道：“先生。”

　　迩桑：“……好的。”

　　在罗泽的允许下，两辆破破烂烂的通行器拦截他们的去路，其中一辆将迩桑载回休息区。

　　要想离职，迩桑必须交纳足额的费用。但受罗勒吩咐，一名执行者将他带去浴室洗浴，为离开福利工厂做准备。
　　他们的所有行为都告诉迩桑，他是特殊的。

　　迩桑在别人大肆打量中走进温热的水流里，将高度清洁的净肤液涂过身上的每个角落，他不断清洗自己的身体，水流反复冲洗每一寸皮肤。

　　浴池外不远处，三区培育所的低年纪学员已经开始排队上通行器，他们像来的时候一样吵嚷。
　　这些小学员已经工作了足够长的时间，在毕业前也不适合与成年人进行过多的交流，培育员决定将他们带回培育所，在那位女性的安排下，迩桑会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一同前往三区培育所。

　　属于孩童的尖叫穿过窗户，迩桑自动屏蔽声音。
　　他洗去一身的腐臭，穿上已经准备好的白衣黑裤，腕部收束的袖口不松不紧，裤脚也正好盖住脚腕。
　　别上那块钢印不规整的三区培育所胸牌后，他抬头，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

　　他做出设定好的笑容，他也扬起了笑容。
　　他悲伤，他也悲伤。

　　镜子里的人表情变幻莫测，经过长久的模仿，每一面都情真意切，没有人类能挑出差错。

　　他观察了他许久，就像在生长在黑暗洞穴中的人类，突然有一天离开洞穴，来到湖边，在水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当自己挥手时，水里的影子也挥手，打碎湖水时，影子短暂消失，不久后随着湖面的平静再次出现。

　　于是人类发现，原来这是“我”，“我”是这个样子，人类便对“我”产生了思考。

　　迩桑只是一只愚蠢的仿生人，难以获得人类的肯定，总是被人类识别为非人类，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自己。
　　迩桑是一只精妙绝伦的仿生人，他可以在数据中枢构建迩桑的模型，所有数据信息标注得无比清晰，但是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自己。

　　仿生人没有任何想法，没有任何情绪，不会对镜子里的人像产生任何结论，他只是在进行观察。

　　另一个人类的影像走进了镜子里。
　　同样的身高，同样的白衣黑裤，那个人类白色卷发下，一眼见底的眼睛看向镜子中的迩桑。
　　两份毫无关联的外形信息猛然重叠。

　　迩桑极少观察自己，也从未将仿生人的身体信息与他人进行对比，以至于现在才发现，两人的体型和外貌几乎由一个模子浇筑而成，无论脸部轮廓还是五官位置都能吻合，就连手指指节的长度都一模一样。
　　唯一区别两人的是细节，头发的颜色与弯曲程度，嘴唇颜色，眼边的痣，站立和行走的姿态，行为性格。

　　十几天的时间，东隅更加憔悴，眼尾红成一片，连睫毛都变得沉重。
　　可他的脚步落在地上时非常轻，几乎只有一只成年猫的重量。

　　“发生什么了？”迩桑露出紧张的表情，问道。
　　东隅眼珠被睫毛遮得严严实实，没有反光，黯淡一片，他浅浅地笑起来：“什么也没发生。迩桑，我们该回培育所了，南希女士说不能迟到。”

　　迩桑：“你是高年纪的学员，培育员是高老爷，而不是南希女士。”
　　东隅向后撤一步，转身：“不，高年纪一个班只有50人，而不是不和谐的51。我现在是低年纪的学员。”

　　见他不想多做解释，迩桑跟上他，打量他失去生机的头发，担忧问道：“艾伦他们怎么样？”
　　东隅没有回答，在前方带路，两人的步幅一模一样。

　　面对前方的沉默，迩桑不再追问，行刑室里罗泽的那句“可惜了——”，或许是答案；他的威胁，也或许是生机。
　　他终究不会知道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类的情况。

　　目测三十几辆通行器排列在福利工厂的大道上，每辆前都有学员在排队。
　　两人缀到一串吵闹不止的学员队伍后面，成年人的身高在队伍中成为碍眼的突起。

　　有一两个安静的孩子看向了东隅一头白色的卷发，更多学员是在打量像毕业人员的迩桑。
　　这些学员大多十岁左右，男女都是相差无几的身高和体量，他们转过身，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迩桑。

　　“迩桑你好，我是你的培育员南希女士，你可以叫我南希女士。”一位女性培育员用与低年纪学员说话的语气和迩桑打招呼，并向东隅点头，似乎东隅本来就是她负责的学员。

　　培育所里，学员称男性培育员为先生，称女性培育员为女士，迩桑礼貌道：“你好，南希女士。”
　　南希女士经过迩桑的同意，取下他的胸牌，与自己的胸牌对接频道。

　　她是一位称得上和蔼的年轻女性，五官端正柔和，包容性极强。
　　那些手指十分灵活，关节屈直自然生动，低头时褐色的长发从肩头滑到胸前，她抬起头，轻柔地拨开脸前的碎发，脸颊有雀斑。
　　她亲手给迩桑佩戴胸牌。

　　迩桑的视线落在她胸口的位置，转而打量她露在布料外的皮肤，光滑细腻，身上只沾染布料和其他人类的味道。

　　南希女士松开时抚过胸牌上的文字：“为你刻下胸牌的应该是个生涩的孩子。”
　　迩桑认同她的猜测：“我也这么认为，他一定很很用心。”

　　“我们该进去了。”其他学员进入通行器完毕，东隅提醒。

　　三人钻进通行器中，南希女士跟在他们身后，扫了一眼内部的人数，便转身扣住通行器的滑轨门，爆发的力量让门闭合时发出巨大的声响。
　　学员躁动兴奋起来，他们希望再来一次，南希女士摇摆她纤细的胳膊，拒绝他们无理的请求：“这门本来就坏了，只有用力才能关紧。大家安静！我们就要返程了！”

　　迩桑收回视线。
　　南希女士是仿生人，他“看见”了她的机体构造。
　　粗糙，却足够骗过人类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