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17、17.坦白局

　　晚餐多了一道常见的土豆汤，切碎的黑面包块扔在里面，泡软了吃下，在食物缺乏时十分美味可口。

　　这是三区培育所擅长烹饪食物的学员的作品，林嘉玉对此评价“非常好喝”，迩桑仍然不喜欢吃这些食物，一口一口咽下去。
　　反倒是东隅盘腿坐在迩桑旁边的角落，试探性地喝了一口后，嫌弃地撇开碗，看了眼迩桑，皱着眉小口食用。

　　林嘉玉没有问起突然出现的东隅是谁，也没有问艾伦为什么沉默寡言，自顾沉浸在享受美食的快乐中，脸上泛起红晕。

　　一句话打破和谐的氛围。
　　“你要死了。”东隅放下空碗，恶劣地提醒。

　　迩桑一愣，这句话太过熟悉，以至于让他以为数据中枢出现错误，数据中枢迅速复盘。

　　第一天的救援工作中，他在废墟上手持三极检测仪，等待一个将死之人的死亡，那人循循善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告知他，歌妄地人虽然并不在意生命，但不是所有人都接受自己的死亡。
　　如果由别人宣告自己的死亡，那意味着被剥夺了接受死亡的最后机会，也就切断了去往弥眦汭的可能性。

　　所以他不会和林嘉玉提及任何有关死亡的话题。

　　迩桑看向汲取空碗余温的东隅，东隅指向林嘉玉的腿。

　　艾伦脸色本来就差，在沉默中摔了碗，不顾林嘉玉的阻拦拆下木条，撕开包扎小腿伤口的布料。
　　土豆汤的汁液撒了一地，和软烂的面包块一起被其他员工踩得泥泞。

　　东隅食指叩了叩碗沿，视线散漫，嘟囔：“要珍惜食物啊。”
　　如果人类能正视他，能倾听他，能用最细微的神经末梢去感知，就能体悟他的语言有某种神性，带着弥眦汭最强烈的预言，有着一语成谶的先兆力量。
　　但无人发现，满足所有条件的迩桑唯独不是人类，这句话的先验与迩桑的终结无关。

　　“你这家伙还真能忍，在多德手下死了都不奇怪。”艾伦掀开最后一层布料，林嘉玉小腿上的伤触目惊心，火焰燎伤和创伤双层叠加，翻起的皮肉在短时间内化脓，腐肉泛白。
　　但他的状态看起来格外地好，没有工作时颓靡的丧气样。

　　有员工从他们身边经过，不爽他们展露伤口的行为：“不要死在就餐区，臭死了。”
　　艾伦没有理会，问：“东隅，你为什么说他要死了？”
　　东隅看着迩桑不说话。

　　迩桑只好放下食物，对林嘉玉说道：“从见到你的时候，你的各项生命体征就下降到岌岌可危的程度，但我无法判断出致病原因，也没有药物。我没有任何办法。”
　　迩桑几乎是残忍地说道：“可以尝试剜掉坏死的腐肉，或者锯掉这条小腿。但这不一定有用，反而极有可能加快你的死亡。”

　　就算活下来。
　　福利工厂很少见残疾人，他们大多因为劳动力下降而被辞退。残疾人多数在都市的某个角落自生自灭。

　　综合考虑下，迩桑不会做出冒险的行动。

　　艾伦手指一紧，他极度害怕疼痛，他的大多数受苦行为都是为了更舒适地生活。

　　林嘉玉又喝下一口土豆汤。
　　幸好不是硬面包，以他面部肌肉的无力程度，连牙印都留不下。
　　现在的身体已经不由他掌控了。

　　林嘉玉拒绝了他们的提议：“我还没有那么能忍。”
　　他难得笑一次，不如不笑，脸上的浮肿更加突兀。

　　艾伦此刻迫切想告知他们所有事情，在林嘉玉死亡之前。
　　他出于某种原因，认定林嘉玉会死。

　　他们回到嘈杂拥挤的休息区，现在距离就寝时间尚早，他们无需立即进入躺满员工的寝室。
　　四人躲在走廊的一个角落，艾伦把林嘉玉安顿好，像解剖一具尸体一般，将一切事无巨细地分析给他们听。

　　艾伦：“迩桑不是歌妄地人。你身上没有歌妄地人的味道，那种恶臭腐烂的人味。”
　　“我是。”迩桑皱眉，如果艾伦想要泄密，说出仿生人的事情，他必须阻止他。
　　他不希望艾伦因此遭受处死。

　　东隅说：“迩桑是好人。”

　　艾伦没看迩桑，也躲开了林嘉玉将信将疑的视线，失去坦然：“你好得太过分了，所以我才这么不堪。”

　　艾伦挖出记忆和思维，摆在三人面前剖析，逐字逐句分析批判。

　　艾伦在培育所的时候，性是用餐喝水一样的事情。
　　有学员能把食物做得好吃，在毕业后成为厨师，用食物赚取歌妄地币，就有学员就能把性这种事情做到极致，在毕业后进入无所不在的娱乐场所，用娱乐和性养活自己。
　　前者实现知识的实践运用，后者没有任何差别。

　　艾伦见迩桑慢慢沉默：“你猜对了，援助福利工厂的部分学员的职业课也是性，他们在娱乐区，你从来不喜欢去的那个地方。”

　　艾伦是位十分优秀的学员，在培育所就展现出极大的诱惑力和高超的技术。
　　离开三区培育所后，他被随机分到黑原区，分配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小巷里的小酒馆调酒，闻到的味道是呕吐和发酵的酸味。

　　他每天在夜里仰望天上闪烁的霓虹灯。
　　想去高处的欲望变得极为强烈，那里是真正能赚到歌妄地币的地方，再用歌妄地币去赢得更多歌妄地币，就能让别人服务他。

　　艾伦：“在歌妄地，高意味着富有，也意味着将其他人踩在脚下。”
　　迩桑调动下午大块头说飞山区的言语，问：“所以萨忒瑞匿恩在天上？”
　　艾伦：“是，住在高处的人更加尊贵。”

　　东隅露出玩味的笑。
　　他缩在迩桑身侧，听得津津有味，昏暗中一头白色夺目的卷发极为缓慢地靠在迩桑的肩上，毛绒绒的一团。

　　艾伦追求享受。
　　他努力工作，不到两个月就进入低矮楼层的服务室，毕业半年直升牌室，成为热销品。

　　他使用了各种手段，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甚至有多余的歌妄地币购买被命为禁忌的书籍，在三四人的服侍中用红酒泡澡，一页一页翻过艰涩难懂的文字，再将书籍撕碎浸入水底。

　　直到一个人形的机械生物在都市中肆虐，他被福利工厂的员工救下后，选择进入福利工厂。
　　他很少展露自己的存款，习惯性地用身体来与人交好，进厂第一个对象就是认识迩桑的多德。

　　可他发现迩桑并不喜欢这样的行为。
　　他从一开始就选错了路。

　　迩桑和艾伦视线交汇，数据中枢终于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于是脸上露出一点惊讶、又担心另外两人猜到什么的表情。
　　这是特地做给艾伦看的。

　　林嘉玉问道：“你哪一年毕业？”
　　艾伦迟疑：“去年。”

　　林嘉玉哑着声音：“你真的很厉害，我早你一年勉强毕业，没有天赋，也没人乐意消费，不到半年进了福利工厂，只求填饱肚子。”

　　林嘉玉这家伙过分沉闷，像个挨捶打的破烂机械部件，艾伦和他相处这么久，也没有从他嘴里挖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没想到今天他解释了一切痛苦的根源。

　　艾伦缓缓吐出一口气：“看来多德眼光不错，就是他技术太烂了，是吧？”
　　林嘉玉骂了一句话，和其他歌妄地人一样粗鲁，两人一起辱骂多德的生|殖部位。

　　这些都远超迩桑的理解，过少的经验让他无法进行判断，只好去捂东隅的耳朵：“你还是学员，不能听。”
　　“好的，迩桑。”东隅简单应答，被迩桑环住时，环绕着浅淡的废墟味道。
　　等迩桑松开覆在耳上的手，他仍然无动于衷，两人似乎十分陌生。

　　艾伦告诉他们，他比谁都明白歌妄地币的份量和用处，所以最后多德的死是必然。
　　“要是那天他没有杀你，他还能多活一段时间。”

　　艾伦在说到多德之前，他解释了其他人死亡的真相。
　　迩桑的表情越来越震惊，直到归为平静。

　　莉斯和未经同意实施性|行为的维尔马死亡的背后，艾伦坦言自己是加剧矛盾的人，如果不是他为了博得多德的信任，莉斯和维尔马本来可以成为一对身体上交好的朋友，从对方身上汲取情绪价值。

　　“莉斯是个色厉内荏的女人，她只会硬生生抗下福利工厂的工作强度，不愿意用其他东西交换，又希望别人来帮助她，所以维尔马和她多次示好后，她假装勉强接受了他。”
　　“但唯一的不足是，维尔马好赌，并且所有的歌妄地币都抵在多德处，还欠下不少。迩桑，听莉斯说进厂之前，你们是在一家通行器制造店里工作，你也知道她连续两次为了固定伴侣，被骗光的所有歌妄地币吧。”

　　迩桑压了嘴角：“她什么也没说，她很讨厌我。”
　　艾伦：“因为她的两个固定伴侣都像你这样温柔随和，说出来的话无比动听，容易让人亲近，像是什么错都不会犯的老实人。但是黑原区不会有这种人，整个歌妄地都找不出一个，这种人私底下最会玩乐。”

　　莉斯出乎意料地，以一种证明自己的心态，想将好赌、极烂的脾气摆在明面的维尔马拉到自己身边。
　　她太过盲目，太过相信自己的手段，看轻维尔马的本性，去单独对峙多德，想多德不要与维尔马对赌。

　　“但多德又是长着一颗什么样的脑袋，我配合多德，让维尔马误会莉斯和多德的关系，这成为他们最明显的矛盾点。”

　　迩桑：“你提醒过莉斯，不要与多德走得过近。”
　　艾伦：“我不记得了。”
　　迩桑：“在我调离分厂的前一天晚上。”
　　艾伦：“你的记忆力真好，但我依然没有任何印象，也许那是一句假话。”
　　迩桑：“你在被维尔马威胁之后才说的假话。”
　　迩桑是个很随和的人，很少这么坚持。
　　也许自己真的提醒过莉斯，艾伦停顿了一会，决定继续讲下去。

　　一号处理台14号冯的离开也是他的杰作，他应萨比娜劝说冯的要求，将要挪给迩桑的工作成果说成给他的朋友沃特。冯很痛快地离开了，但他没想到冯会去火化厂。

　　沃特死得悄无声息，与他无关，那完全是机械生物的错。

　　与迩桑关系较为密切的，受迩桑关照的林嘉玉是唯一的幸存者。

　　空气中有些恶臭，林嘉玉裸露的腿部散发腐臭的气息。

　　林嘉玉反而释然：“萨比娜他们死了，我也快死了吧，不知道能不能去弥眦汭继续生活。要是可以，我想要强壮的身体，学机械，去开一家飞行店。”

　　弗森老爷的通行器。
　　迩桑数据中枢不断闪过通行器店铺中，弗森老爷格外强壮的臂膀抡起约半百斤重的油管。

　　艾伦没有被他打断：“多德使诈骗走了维尔马的所有歌妄地币，我能用正常手腕激起他的好胜心，让他输得求我。他用歌妄地币贿赂萨比娜，我也能搜集大量多德犯错的证据，利用歌妄地币加重他的惩罚。不过他凭借暴露迩桑的隐私，知道了举报他的人。这没有任何用处，多德从禁闭处出来后，只能听从我的话。”

　　“休息区坍塌时我救下他，只是想继续折磨他而已。所以他才会那么生气。特别是他本来就虚弱，处于弱势，我还告诉了他所有事情。”
　　艾伦很会说话，迩桑不知道艾伦用什么方式对多德说的，多德的确愤怒，动手想要杀掉两人。而在他死之前，发现仿生人的存在，竟然还在向艾伦寻求认同。

　　数据中枢中，关于艾伦的形容词不断变化，迩桑第一次看见人类坦露心迹，再次确认人类是一个无比复杂的整体，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我做了很多事情，你一定察觉到了，但你什么都不说，也不会对这些有反应，”艾伦紧盯着迩桑，坦然，“你比莉斯更喜欢伪装，比沃特还笨，比林嘉玉还懦弱。但我永远赞美你。”
　　东隅听着艾伦虔诚的告白，在迩桑耳边道：“他在骂你，这种情况，你要骂回去吗，迩桑？”

　　迩桑的数据中枢开始混乱，尽量理清事与事之间的逻辑关系，但显然有些困难，最大的难点在于艾伦做出一切的动机，只能先做一个暂停的手势，苦恼道：“……抱歉，我想想。”
　　艾伦愤怒地瞪东隅，高声道：“闭上你的臭嘴！”

　　东隅坐直身体，不冷不热地看向艾伦。
　　艾伦一怔，别开脸，肩膀耸动，落下几颗眼泪。

　　迩桑手足无措，去他面前蹲下，擦掉他脸上的水渍，说道：“我只是一个很无趣，盲目从众，又愚笨的人，就像莉女士说过的那样，我的情绪太虚假，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像第一次见面那样，迩桑将艾伦轻拥在怀里，没有过多的话语。

　　艾伦推开迩桑，咬牙：“昨天我看着队长删了多德的三极信息，要是他去了弥眦汭，但愿他被烈火焚烧。”

　　到时间返回寝室，他们扶着高热不止的林嘉玉回到临时寝室，地上只有发硬的毯子，几十个人挤在同一间房间里。
　　其他人吵得热闹，灯亮晃晃的，艾伦太过困顿，很快睡过去。

　　林嘉玉低声问迩桑：“如果我想活下来，只用切掉腐肉吗？”
　　迩桑说：“概率极低，如果是病原微生物造成的全身感染，我没有任何办法。”
　　“病原微生物？”林嘉玉不太明白，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拗口的词汇，从中窥探到数据库的冰山一角，“我想试试。”
　　迩桑表示自己需要一些歌妄地币，林嘉玉直接取下自己的胸牌递给他。

　　在能源灯亮起的前两个小时，迩桑扫描确认所有人都入睡，计算好时间，独自前往火化厂。

　　那里是一号处理台12号人类冯死亡的地方，受机械生物影响，有两座火化厂完全倒塌，一座摇摇欲坠，另一座完好，正不分昼夜啃食人类的尸体。

　　火化厂从来没有同时接纳巨量的尸体，无处安放的裹尸袋在大门前的堆叠，陆续运送来的尸体直接垒在一张防水布上。
　　食腐的野狗因为饥饿早已聚集在附近，它们因为寒冷躲在某种，尖利的犬吠让人寒毛竖直。

　　迩桑绕过火化厂，前往不远处那座矮小的破烂平房，一处供病人等待死亡的医疗所。

　　医疗所里除了病人就是碘伏、止痛剂和一些无用的安慰剂，以及两名荷枪实弹的人。
　　医疗所并不治疗病人，目的只是兜售昂贵的药品，减轻人类生存的痛苦。
　　贫穷的人类只能选择去火化厂接受死亡。

　　迩桑只能购买单人份的碘伏和止痛剂，他回到福利工厂中，去娱乐区购买酒液，前往就餐区的料理台提纯了酒精，带走了小刀和剪刀。

　　他裹着一身寒气回来，有人了个翻身，东隅一直没睡，在幽深的黑夜里目视迩桑叫走林嘉玉。

　　门关了，东隅看了眼清醒过来的艾伦，闭上眼假装睡觉。

　　林嘉玉服用了止痛剂，被带到了厕所简单清洁伤口。
　　迩桑用自己的贴身衣服卷成长条塞进他嘴里：“你忍受一下，不要叫得太大声。”

　　林嘉玉被迩桑卡在厕所的过道里无法动弹，别过头，不敢看迩桑剔除已经发白的肉。
　　消过毒的刀用得堪称完美，即使没有充足的光线，迩桑也能看清每寸皮肉，扩创后清理失活组织。
　　即使有止痛剂，林嘉玉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疼痛，生理性地发出声音。

　　门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个人。
　　林嘉玉吓得面色更加苍白，迩桑没有任何惊讶。

　　东隅在林嘉玉身边蹲下：“需要帮忙吗？”
　　他在问迩桑。

　　迩桑同意了。

　　东隅伸出胳膊绞紧林嘉玉的颈动脉窦，在他晕厥后卡住他的胳膊，让他平躺在自己腿部，又用迩桑的衣服压住他的舌头，防止窒息。
　　“好了。”

　　迩桑收回视线，低声道：“使用麻醉剂的风险太高，只能让他忍着。”
　　“嗯。”

　　做完清创，迩桑处理用具，笑道：“也许我可以帮其他人处理伤口，我看起来很在行，你也是。”
　　现在他能量充沛，可以无节制使用，只要去征得监视者的同意，他就能替灾难中受外伤的人处理伤口。
　　东隅声音虚弱：“是的，你很厉害。”

　　林嘉玉醒后痛得满脸是泪，两人合力将他扶回寝室。

　　东隅沿着墙角坐下，垂下眼：“对不起，迩桑，我有些累。”
　　他像即将完全熄灭的能源灯一样，整个人暗淡下去，蜷缩在狭小的墙角，圈住自己的双膝，下巴搁在上面，侧头看迩桑。
　　他看起来像是从来没有休息过，太可怜了。

　　迩桑不知道他为什么道歉，只好触碰他的头发，稍作停顿后不轻不重地顺到后颈。
　　像安抚以前那只人类一样。

　　“晚安。”

　　东隅没有表现出任何亲昵，安静地闭上双眼，猩红的唇张了张：“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