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16、16.东隅

　　这场意外的相关处理人员私下坚定认为检测仪出现了故障，绝不可能存在人为过失。

　　三极芯片注射在心脏前的胸部皮下，只有心脏停止跳动超过一分钟，三极信息才能被检测仪删除。
　　相对于追查检测仪的故障原因，将事故原因推到员工和学员身上更有效率。

　　迩桑被革职，扣除在福利工厂所得的全部工资。
　　东隅包括出生信息和人生经历等在内的三极信息全部删除，处理人员在三极系统中将他登记为流浪者身份，在他胸口皮下注射带有流浪者信息的芯片。
　　东隅现在不属于任何区域管辖，囿于他仍未毕业，三区培育所继续对他负责。

　　这场意外迅速处理完毕。
　　三极检测仪由执行者重置密码，一位脾气暴躁的女性接手管理队伍，她言辞狠厉，队员不敢抱怨，高效工作。

　　迩桑正推着简易的三轮运输器，往返运送破烂的机械、碎石，构建队伍员工的行为模式。
　　原来他们更适合这样的管理方式。

　　“你这家伙发什么呆！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还不赶紧工作弥补？！”

　　仅仅是被抓住稍微的停顿，迩桑就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顿，一个失误被夸大为一根钢筋捅破了萨忒瑞匿恩。
　　要不是她之前并不属于这个队伍，迩桑都要认为她听过自己为了组织搜救人类而搬出的那套说辞。

　　“抱歉，我不应该浪费工作时间。”

　　队长扬起浓黑的眉毛，叮嘱他一定要认真工作，不能再犯错后终于离开。

　　这时，迩桑注意到另一道训斥的声音。

　　高老爷正在教育那个造成一切的人类。

　　昏黄的废墟之上，十七八岁的男性脊骨挺直，四肢散漫，肩膀不算单薄，一头蓬松的打卷白发，纯白上衣和乌黑长裤在这一片这空间中形成极强的视觉冲击。
　　他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偏向一边，视线随意落在地面，紧抿的唇部猩红。

　　迩桑从侧方经过，东隅抬起眼睛，柔软的睫毛翘起来，目光轻飘飘落进迩桑眼里。

　　数据中枢自动扫描储存对方的信息，那是一双和玻璃一般透明的眼睛，虹膜透出水蓝色，随着光线不断变换，在唯一时间，虹膜浅色RGB色值#7fb8d9，深色#3e3a43，深色瞳孔微竖，像潭中宝石。

　　东隅扬起唇角，朝他笑起来，透亮的眼反射光线。

　　迩桑惯常露出微笑，礼貌点头，原速离开原地。

　　这个东隅的身上没有任何味道，也不是祟形态的人类，没有随意延展的身体，更没有黑色的触角，除了相同的姓名，迩桑难以从这个学员身上分析出与东隅任何相关的信息。

　　他和高姓培育员一样，是完完全全的人类，是一种被称为人类的生物。

　　迩桑不再关注他，随手帮一个小女孩扶起倒下的运输器。
　　小女孩撸起袖子，朝他露出手臂上薄薄的肌肉，朝他“哼”了一声。
　　迩桑摆摆手，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抱歉，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你长得好看，原谅你咯。”小女孩把两条辫子往身后一甩，手臂绞住手把，塌腰弓背，推着齐腰的运输器离开。

　　“迩桑，学员不需要别人帮助，他们也不会帮助别人。”一个大块头员工提醒他，“我们不都是这样长大的吗？”
　　迩桑不知道事实为是或不是，每到这种时候，数据中枢只会给出设定的身份数据，作出模棱两可的答案。

　　迩桑仰头看他：“你的身体还好吗？”
　　身旁的这个员工是昨天上午挖出来的，他被埋得非常深，幸运的是身上只有一些割伤，伤口早就凝血，被救出后很快投入工作。

　　大块头点了点头，在纠结中艰难地组织语言：“不过帮助别人可能是件有用的事，你帮助了很多人……我也不太懂，我从没碰到过这些事情。”
　　他涨红脸，弯腰时将近两米的身体折下来：“非常感谢你！”
　　他声音很大，迩桑向后退了一步：“没关系，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两人一边工作一边谈论了一会，迩桑从他口中了解了一些培育所的信息。

　　正常情况下，每个区域都有附属的培育所，用来培养胜任相关工作的员工，例如三区培育所由黑原区和另外两个区合办。

　　迩桑提到自己毕业于飞山培育所，大块头惊讶：“原来你也死过一次了！”
　　他压低声音，有些害怕：“听说保护飞山区的人对萨忒瑞匿恩不敬，发生了大大小小的叛乱，大多数管理者和执行者被他们趁乱杀死。惩罚下来了，天梯接二连三倒塌，弥眦汭的灵魂打破天空，天空之上的萨忒瑞匿恩人降下大火，把飞山区的人全烧干了。”

　　迩桑看着方形能源灯组成的“天空”，眨眨眼，完全没有相关信息，本可以露出万能的微笑回应他的话，又因为上次对萨比娜露出同样的微笑，造成了无法预估的后果。
　　“或许吧。”这样既不是肯，也不是否，是一个非常适用的应答语句。

　　大块头揣摩他平静的表情，意会到了什么，睁大眼，向天上看了一眼，身体瑟缩。

　　“谁允许你们偷懒的！快去工作！你，留下来！”新队长喝住两人。
　　大块头吓了一跳，见要留下的不是自己，赶忙推着运输器离开。

　　队长侧身让开位置，向迩桑露出身后中的高老爷和东隅。

　　高老爷道：“现在你不是队长，和他处于同一等级，你可以报复他了。”
　　迩桑疑惑，静观其变。

　　东隅走到迩桑身前，视线与他齐平，再向前探身，向右偏过头，蜷曲的白发拨弄在耳廓后，露出白净无瑕的脸。

　　东隅余光瞥他，在邀请他。
　　东隅的眼尾飞出一点红痣，和唇部一样猩红无比，似乎从这里探进去，就能窥见身体内部的血肉。

　　东隅见迩桑不动，往前又探了一分，伸手点自己的脸。
　　迩桑盯着那根食指，瞳孔无端放大。
　　他离得太近了。

　　见迩桑仍然不为所动，东隅放下手，看向高老爷，语速很慢，每个字中间都有一定的间隔：“高先生，他不想报复我，怎么办？”

　　高老爷瞪他：“在培育所怎么教你们的？同态复仇是最公平的方式，你让他丧失什么东西，你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但现在你还是学员，只能用身体偿还，或者你赔偿他需要的物品。”

　　东隅认真地听他读完，一副了解的模样，随即问迩桑：“我无法让你再次当上队长，你又不愿意打我，那么你需要什么？”

　　迩桑没有需要的。
　　除了歌妄地币。
　　可学员只有身体属于自己，他们什么也没有。

　　东隅：“那么我等你思考。我是，东，隅。你的姓名是？”
　　迩桑：“……迩桑。”

　　东隅接受他探究的目光，骤然扬起一个笑来，连着柔软的发丝一起腾跃，声音微哑轻快：“好的，迩桑。”

　　东隅问高老爷：“高先生，这样可以了吗？”
　　高老爷见迩桑同意，勉强点头，队长喝令他们迅速展开工作。

　　东隅并没有离开，反而是推着运输器，紧跟在迩桑身后，不断追问：“你为什么不报复我？”

　　如果已经获取别人的谅解，再作补偿就已经没有必要。
　　迩桑并不需要他的补偿，对他有莫大的防备心。

　　迩桑友好微笑，出于他的问话、行为、动机等一系列因素，认为他这个人有些奇怪。
　　这是他作为仿生人，第一次认为一个人类奇怪。

　　“如果，”东隅停顿，引起迩桑的注意后，说，“我故意伤害你呢？”

　　迩桑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东隅跟着他，不急不徐要求一个确切的回答。
　　迩桑只好说：“我会根据情况分析。”

　　人类犯下罪行，应由人类审判机关来决定惩罚，而不是让受害者用相同的方式报复回去。

　　数据中枢储存同态复仇的知识，不意味着他会违反仿生人的最高准则，去伤害人类。
　　就算是多德直接或间接地伤害过自己，他也只会举报，由禁闭处处理多德，他作为个体，并不会自行报仇。

　　东隅慢吞吞说道：“好吧，你看起来是个没有原则的人。”
　　迩桑点了点头。

　　将他称为“人”，这是对仿生人的高度赞美。

　　下班时，艾伦前来找迩桑一起去就餐区，东隅脱离学员队伍，缀在迩桑斜后方，亦步亦趋。

　　艾伦总能快速与人建立友好的关系，第一时间打听到某些消息。
　　出于别人的信任，他守口如瓶，很少与别人分享，但对迩桑毫无保留。
　　他透露了执行者的一些信息：“执行者威廉告诉我，有几个执行者在昨天深夜时接受处决，他们都与萨比娜有密切的联系。萨比娜被盘问了一夜，今天天亮前被击毙。”

　　威廉就是这一片区的执行者，在史都华的指令下拒绝组建救援队的请求，在迩桑误用三极系统时，他很快出现更换新的队长。

　　艾伦只阐述了事实，具体内容不得而知，迩桑难以从相应的语句中揣测更多相关消息。
　　但是萨比娜的死让他想到零件工厂前任厂长，蒙的死亡。

　　“威廉提醒我，知道得越多，越靠近死亡，特别是与你相关。他坦言不知道你是谁，也没有了解的欲|望，只希望你听从队长的命令工作，不要自作主张，惹出麻烦来。”艾伦说道。
　　威廉对他说的话更加晦涩难懂，他更加直白地告诉迩桑：“他在通过我向你传话。”

　　迩桑点头，向他微微一笑：“谢谢你，艾伦。”
　　也许这也是史都华的旨意，他们了解一切，所有与迩桑有关系的人都在他们的掌控中。

　　又是监视者，或许威廉的提醒是正确的，那位执行者看起来那么大义凛然。

　　东隅仿佛是他们的一员，自然直接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信任他？”
　　艾伦看向突然出现的人，谨慎观察他。

　　迩桑微笑不变：“他是我的朋友。”
　　东隅：“好，我也想当你的朋友。”

　　迩桑无奈停下，侧身对东隅说道：“或许你应该和三区培育所的学员们去专门划分出来的就餐区用餐，那里的食物可口一些。我想你应该不喜欢用硬面包磨牙。”
　　数据中枢认为东隅嫌弃和鄙夷各种粗糙的东西。
　　东隅却：“我想和你一起吃。”

　　艾伦少见地敌视某个人，精致的脸皱起来，下撇的嘴角满是防备和厌恶：“你为什么要接近迩桑？”
　　东隅平静地看着他，向迩桑靠近一步的距离。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艾伦握紧拳头，绷直手背上的手筋。

　　迩桑看着艾伦，认为他几乎快要失去理智，怒视东隅的眼睛已经通红，面部狰狞凶狠，没有人会想到他会轻易暴露另一副面孔。

　　迩桑挡在他和东隅中间，按下艾伦的胳膊，平静的双眼看着他。
　　“艾伦？”

　　艾伦在注视下慢慢恢复正常。

　　那双没有波澜的眼睛，空洞又让人沉沦，在拯救他时，将他卷入难以自拨的漩涡。
　　他一直在迩桑面前收敛自己的占有欲，解决他身边的其他人，现在竟然因为一个刚出现的人露出这种面目。

　　艾伦缩回手，向后退一步，低下头：“对不起，我没打算这样的。我只是想知道他是谁。”

　　迩桑明白了，转过头无奈地看着东隅，轻叹一口气：“东隅。”
　　一声“东隅”被拉得又松又长。

　　东隅满脸茫然，卷曲的头发衬得他的脸非常乖顺，双颊又带些引起人类怜悯感情的消瘦：“怎么了，难道我们不能一起就餐吗？”

　　迩桑和他对视。
　　东隅没有给出任何正常范围外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