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13、13.我逃出来了

　　机械生物猛然颤抖，内部尚有空隙的机械急剧重组，挤压灰尘，四周昏暗一片。

　　迩桑跳回机械生物身上时摔进夹缝里，差点被夹成一块铁饼，正为难掰开夹着自己的金属需要花费过多的能量，机械生物便出现了第一次异常。
　　这预示着祟的终结。

　　迩桑看准时机，顺势滚进机械生物内部，拍拍脑袋里快要散架的数据中枢，停止运行呼吸、表情等一系列不必要的系统，调整路线，穿梭在金属咬死形成的稳定空间中。

　　不过也会因死路逃出内部，在外攀爬，又掉落几次。

　　他想起数据库记录的蜗牛爬井问题，等蜗牛风干了都没爬出井。

　　失序中心内部，祟继续控制机械，脱落一片小小的金属，弹开爬虫一样将仿生人扔到半空中。

　　祟被绞杀，黑色的组成物质重新合拢。

　　-不论多少次，您永远杀不死我们。
　　-……

　　黑色的纹路蔓延至整个半球体，几米见宽的空间充斥的黑色物质，骤然小了一圈。

　　空间回响一道满足的喟叹。

　　高山一般的机械生物抖了抖。
　　人类死伤无数。

　　-您到底想做什么？！
　　-……杀死他们。

　　-只要您不阻止我们，他们都会死！
　　-无趣。

　　这次机械巨物一旦成型，就再也无法击败，它们将见证人类灭绝。
　　这个世界上没有灭不了的物种。

　　不存在光的空间中，对峙的双方互相较量，双双苟延残喘。

　　-由我来结束一切。
　　最终，繁复的纹路占据大半个内壁。

　　一片光铺进来。
　　一只沾满人类血液、机油、金属氧化物、溶剂，还有其他乱七八糟污渍的手伸进失序空间，破损的指尖陷入内壁，一勾一揭，掀下整片纹路。

　　“找到了。”

　　杂乱的黑发冒出来，仿生人探头，一张脏污的脸逆着晦暗不明的光，窥探秘密的眼睛亮得惊人。

　　这只仿生人过度使用限制内的能量，处于失控状态，这是一种对数据中枢的惩罚。

　　仿生人小半个身子探进失序空间，半眯着眼，眼波流转。
　　“好香。”

　　一只黑色的触角猛然探出来，仿生人盯着它，毫无防备张开嘴。
　　想吃。

　　-别吃！

　　黑色的触角如有实质，洞穿仿生人的胸膛，推着他冲开层层金属包围圈，呈抛物线下坠。

　　迩桑数据中枢遍布猩红的感叹号，能源切断。
　　为什么，明明祟无法触碰，他却被攻击了。

　　机械生物随着祟的离开失去牵引力，大山崩摧，坠落物很慢、又很快地击杀每一个不幸的人。

　　黑原区的每个人都感受到大地震动，遥远的萨忒瑞匿恩，观测一切的萨忒瑞匿恩人匪夷所思，无数人盯紧了屏幕。

　　“祟，回去。”
　　流动的空气中出现一道可识别声纹。
　　“我说过，一切都由我来。”

　　迩桑的胸膛变得温热，数据中枢再次运转，听觉系统自启动捕捉声线，恐怖混沌。

　　有人搂住了他，他的眼前飘过一片柔软的白色。

　　迩桑手指无力地抓了抓，轻轻“嗯”了一声。
　　“你是……”

　　他被平放到地上，一双手盖住了他的眼睛，机体感知环境安全，能量恢复，数据中枢自动进入修复模式，无法进行输入和输出，迩桑失去知觉。

　　处理到《神堕实验记录》相关数据时，数据中枢努力解读昨夜翻开的数页文字。

　　《神堕实验记录》继续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讲述自己的遭遇和所观所感。

　　“我”非常饥饿，开始失控，人类认为“我”是威胁，用尽各种办法惩罚我，想让我安静下来。
　　“我”很疼。
　　“我”想杀死他们。

　　一个人类要带“我”离开，“我”很喜欢他。
　　“我”进入一个器皿中，被带到一个堆放许多仪器的密闭室。
　　“我”的身体被烧、煮、剐、压、磨、兑入各种溶液。
　　他对“我”大失所望。
　　“我”感到愤怒，他将自己变成一具尸体。
　　“我”回到原来的容器中。
　　他们被判定为——食言者。

　　“我”观赏，受苦难的人类陷入绝望，木讷的人类迎来新生。

　　他们制订新计划，“我”成了两个“我”，“我”成了四个“我”，“我”成了八个“我”，“我”成了……无边无际的痛苦。

　　他们贪心、恶毒、自私、恐怖。
　　同类突破为高级祟。
　　衪们被一种特殊的仪器捕获，与“我”放在一起。
　　“我”很开心。

　　他们想到了新办法，“我”害怕。
　　“我”想逃。

　　“我”很饱，“我”很满足。

　　文字充满强烈的极端情绪，也有多处指代不明，无法解读，“他们”指的是谁，疼痛的人类是谁，迎来新生的人类又是谁？

　　页面展露最新的一页自言自语：
　　-我要逃出去……
　　-逃出去……
　　-逃……

　　-谢谢你，我自由了

　　注：不用谢，因为我后悔了

　　“东隅！”

　　这里没有东隅的味道。
　　他离开得足够久。

　　迩桑睁开眼，顶上是一处挡板，有东西不断砸在上方，发出摄人的声响，挡板恐怕随时会垮塌。
　　但他知道，挡板上的物品已经堆成一个斜坡，落下来的物体不会堆积得太多，多数滑出去，他处于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迩桑低头，手掌恰好穿过衣服上的破洞，抚摸血迹干涸却没有伤口的胸口。
　　他记得胸口被祟击穿了。

　　数据中枢没有给出任何结果，胸口的原动堆芯和机械传动系统在权限之外，已作自动处理。
　　无权限的处理不会告知结果，只有等仿生人发现自己故障时，才能知道处理失败。

　　迩桑数据流转时间不到一秒，结束后迅速起身离开挡板下方。

　　他正在机械生物低层，下方十几米就是地面，这个高度能看见很远的地方，满目是残垣断壁。
　　机械生物的混乱结束后，地面的爆炸、大火还没停歇，爆炸声和火光一起迸裂，警报声拉得极长，盘旋在整个福利工厂上空。

　　炸起的尘埃中，能看见一些幸存人类。

　　空中的飞行器通通降落到最低点，只有几架飞行器在盘旋，在搜寻什么。

　　地面残存的扩音器断断续续地发出机械音：“请幸存者…嗞…前往最近处列队…嗞嗞…完成废墟清理工作……请”

　　迩桑矮身躲过一个偏移降落的坠落物，规划路线去到地面，去最近的执行者处集合。

　　刚落到地面，迩桑收集到许多轻重不一的呼吸声，都在废墟之下。
　　除了尸体，还有活着的人类。

　　迩桑高声问道：“有人吗！”

　　“救救我……”

　　一瞬间，发达的听觉系统接收四面八方的求救声，有力的，虚弱的，咳血的，女性的，男性的，年轻的，年老的，远远近近，像回声一样回荡，分不清具体的位置。

　　迩桑猛然回头，仰视机械生物。

　　干干净净，没有祟的控制，它变成死物。

　　各种机械堆叠坚实，外表和都市里常见的粗制滥造的机械一样张牙舞爪。

　　机械生物摇摇欲坠，不断晃动，找稳定的平衡点。
　　它终究会平静下来，成为一座多面尖塔，伫立在黑原之上，直冲天际。

　　机械生物的内部和外表，也有无数人的尸体。
　　他们无一存活。

　　迩桑在一片求救声中，惊讶祟的强大，也惊讶祟的残忍，机体自动对杀戮人类的祟产生强烈的恨意。

　　他只能从最近的一个人挖起。
　　所有人类的命都是命，能救多少救多少。

　　可救出四个，四个人都受了重创，其中一人主动脉破裂，开始大出血。

　　迩桑脱下工身上的所有衣服，翻出贴身衣服的长袖，塞进他的创口按住，白色衣服瞬间变红。

　　迩桑宣告他的死亡：“你要死了。”
　　那人哀号一声，血沫沿着嘴角淌下。

　　他死了。

　　迩桑穿好工装外衣，站起来。

　　执行者组织人员来搜救的概率极低，之前的十三次机械混乱中，执行者对人类死活无动于衷。
　　他们并不关心这些人的死活，就算救出来，大多数人也会因为得不到救治而死亡，不如不救，直接让存活的员工清理尸体来得更快。

　　仿生人坚定执行数据中枢的结果。
　　他忽略所有求救声，去寻求执行者的帮助，就像史都华和肖强会亲自现身，命令他结束这场灾难。

　　和迩桑一样，有零星几人奔向灾区外围，其中两个人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们或许是因为体力不支，不时停下来。
　　其中一个人是艾伦，他正搀着另外一个行动不便的人，那人实在太狼狈，迩桑自认没有录入过那人的行动数据信息。

　　两人绕过一片扬起的尘埃，正入坠落物的下怀。
　　那片坠落物应该是从特别高的地方下来，方向偏移，预计坠落的地方距机械生物非常远。

　　迩桑估算坠落物的速度，知道自己来不及，大喊道：“艾伦！上面！”
　　“向左！”

　　艾伦猝然抬头看向迩桑，反应过来后，没有任何迟疑，立即搀着另外一人向左方跑去。
　　坠落物砸在地上，扬尘笼罩两人。

　　迩桑赶到，见艾伦正把另一个人扔到地上，调整表情，问道：“没事吧？”

　　艾伦双眼通红一片，满面灰尘，工装破烂不堪，有不少湿润的血迹。
　　他艾伦松开脱力的手，声音颤抖：“迩桑……”

　　“我在。”

　　艾伦拽住他的手腕：“我以为你死了……”

　　“你竟然还活着！”趴在地上的人翻过身，有气无力，“没想到你看着这么蠢，萨比娜和艾伦都受你指挥！”

　　竟然是多德，迩桑惊讶。
　　他现在太过憔悴和狼狈，头发长长了一点，塌在头皮上，没有初见时坚硬锋利，多日没有休息好，脸上蜡黄，眼下青黑一片，嘴唇干裂，因为说话浸出血丝。
　　他变得有些像林嘉玉了。

　　艾伦猛踹他的腹部，俯视道：“狗眼看人低！这是多么博学的一句古语！”
　　迩桑没想到艾伦会这么做，将他拦开，和多德保持一段距离。

　　迩桑俯身向多德微笑：“抱歉，我来不及解释，现在急需执行者展开救援。”
　　艾伦抓紧他的手腕：“要去救那些被压在下面的人吗？迩桑，他们不会救人的，你去了很难回来，现在能救多少就救多少。”

　　“他们也许——”迩桑警报响起，灵活地避开一道劲拳，多德一手失误，另一只手去别迩桑的手臂。

　　多德就算有一条腿受伤，不方便行动，上半身的肢体仍旧有力，如果被拽住，会格外难缠。
　　迩桑轻轻抖开艾伦的手，被揍了一拳后，反抓住多德的手腕别到身后，控制住他。
　　迩桑不能伤及他的腿，也不受东隅的影响，整个控制过程称得上温柔。

　　艾伦看着眼前的一幕，一眨不眨。

　　多德扭脖子看他，阴影下的脸扭曲淫邪：“你他妈还直勾勾盯着他，想让他上你！？”
　　他的身体塌下去，迩桑认为他体力不支，顺从他的动作蹲下身：“多德先生，请你礼貌一些，艾伦毕竟是你的伴侣。”

　　艾伦突然笑道：“不是哦，迩桑，我是因为你才来福利工厂的。”
　　迩桑愣了一下，仰头看他。

　　多德歪着嘴，又露出那种又笑又气的表情：“迩桑你真够虚伪，竟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多德栽在你身上，真是可笑！”

　　艾伦也蹲下，嘲笑多德的愚蠢。

　　迩桑为难：“要不我们稍后再说？我想要去找执行者——”

　　多德发疯咬住艾伦的脖子，撕碎血肉。
　　艾伦开始挣扎，他力量本身较弱，一路带着多德逃离消耗了不少体力，根本无法挣开。

　　局面却是多德迅速沦为劣势，匍匐在地，痛苦痉挛。

　　迩桑出手拉开两人，将多德扶起来，却被一柄螺丝刀插向胸口偏左的位置。
　　那个地方是人类的心脏，多德想杀死他。
　　多德并不在乎迩桑扶起了自己。

　　工装有祟洞穿后留下的破洞，没了里面的衣服，现在正露着一片雪白的皮肤。
　　螺丝刀的刀头陷入柔软的皮肤，划开一道七八厘米长的口子，保护能源装置的智能材料折射血光。
　　伤口示意性地流出一些血，远远少于常人的量，开始肉眼可见地自动愈合。

　　多德猛地松开手，缓缓抬头看向没有表情的迩桑，望进空洞的眼睛。
　　“你、你不是……人！艾伦，你看他——”

　　他发现了世界上最大的秘密。
　　这个世界要被这个东西灭亡！
　　快，谁来救救他，他会被杀死的！

　　艾伦捡起螺丝刀，插进多德颈侧的大动脉。

　　多德肾上腺素分泌，他没有感到特别疼，就是有些无法呼吸。
　　他死了，飙出的鲜血溅了艾伦满脸。

　　多德从头到尾没有想过迩桑会杀人，甚至没有想过他会报复，所以用他的愚笨、退让和隐忍不断欺压他。
　　实际上，仿生人将自己放在人类之下，除了消极自保，除了认真工作，确实什么也没做过，但没有人会相信他。

　　这次也是。

　　艾伦捂着自己同样流血的颈部大口喘气，丢掉螺丝刀，将多德的尸体拖到刚才掉落下来的坠落物下，再用散落的物件伪造多德被砸死的现场。
　　艾伦做完一切，有些难堪。

　　出乎艾伦意料的是，迩桑没有对此表态，而是解释道：“我身体有问题，体内安置了一些机械。”
　　这句话百分百真实。

　　艾伦非常肯定他的话，剥离在别人面前的花言巧语，肯定地“嗯”了一声。
　　他没有追问任何问题，就当眼前的人是一个普通人类。

　　这么一看，迩桑确实是个擅长“伪装”的人。
　　如果没有伪装，自己早就被机械生物杀死在那间阴暗的牌室中。

　　迩桑有些疑惑，当多德发现自己的异常时，数据中枢第一时间编写回应举措，以至于错过发下阻止艾伦杀人举动的指令。
　　隐藏自己的身份，先于保护人类。
　　虽然多德的死亡不是自己的主动行为，人类仍是他不可侵犯的对象，两种情况并不相悖。

　　听从监视者的指令，先于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阻止机械生物。
　　监视者指令大于仿生人身份，后者大于歌妄地普通人的生命。

　　想到这里，迩桑陷入一阵沉默。

　　艾伦突然说：“你会举报我吧？附近的记录仪都坏了，你能不能迟一点再举报我。”

　　迩桑抹开脸上的血迹，温和浅笑：“不会。我不会杀死多德，或者任何一个人类。不过我不会阻止人类合理自保。”
　　他指了指艾伦的喉咙：“再深一点，也会是大动脉，只是他的目标突然转向了我，否则死的就是你。”

　　“谬论。”艾伦知道他在为自己开脱，感觉他增加了歌妄地人狡诈的成分了，笑得有些轻快，最后一次问道，“你真的要去找执行者救人吗？”
　　迩桑点头。

　　艾伦自知自己跟不上他的速度，说：“好，之后有机会，我会和你解释今天的事情。”
　　迩桑：“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