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14、14.队长

　　管理者不断发出指令，执行者通知幸存者集合，重新编制队伍进行灾后各项工作。

　　没有人能离开，在此次逃出福利工厂的人签过协约，信息登记过三极系统，也会回来编入队伍。
　　除非他们想在短暂的自由之后，被管理队抓回来干一些更辛苦的工作。

　　列队的人群像巨人脚下受惊的蚁群，哭泣，沉默，咒骂，惊惶今天发生的事情。

　　普通人类太多，迩桑恢复正常的速度，一路奔向前排的执行者。

　　“坏家伙，别插队！”
　　“又是他，那个奇怪的家伙，他居然活下来了。”
　　“歌妄地人该怎么办？就算管理者们每次都杀死了机械生物，可它们还会再次出现。”
　　“可能等杀完人就结束了，反正死了都是去弥眦汭，没区别。”
　　“说不准在那能赌赢更多的币！”
　　“他们前面在说什么黑色的物质？”

　　没有使用热武器的人维持秩序，也许他们死了。
　　迩桑很快来到队伍的前端。

　　执行者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肩膀有大片的血迹，脸色苍白，却站得板正，正在用胸牌与人通话。
　　“明白，好的，我会让他们注意搜查。无法捕捉？好的，只需要追踪行踪……”

　　两个身穿灰色制服的人拦下迩桑，喝令：“去后面排队。”

　　迩桑说明来意：“我想请执行者下令救援伤员。”
　　他们问道：“你是谁？”

　　“我是幸存者之一，受灾区很多人有存活的机会，”迩桑恳求道，“希望你们展开救援。”
　　“幸存者？快去排队！”他们推搡驱逐迩桑，“蠢货，你被机械生物吓傻了。”

　　骚乱引起执行者的注意，他将胸牌挂回胸口，向迩桑走去。
　　“放开他。”执行者阻止两人的暴力阻拦。

　　他会是监视者吗？

　　迩桑挣开他们的钳制，说出自己救人势单力薄，以及编制队伍救人的请求。

　　执行者盯着他，思考了一会：“你叫什么？”
　　“迩桑。”
　　“在萨比娜那里听过你的名字。”

　　“关于我的请求——”
　　“你们，去把迩桑编到队伍里。”
　　旁边的两个人应好。

　　数据中枢拿不准这句话的意思，迩桑询问：“是去搜救人类吗？”
　　“当然不是，让你当分队长，指挥队伍处理废墟。”

　　迩桑条分缕析：“目前灾区大多数建筑物都成为机械生物的一部分，地面的废墟情况并不复杂，即使经验不足的人员，也能展开援救。”

　　执行者面无表情：“我们会从边缘向灾区内部推进清理，如果遇到活人，会救的。”
　　可到时剩下的，全都是死人，他们的信息会从三极系统上永远抹去，尸体塞满一辆又一辆运输器，火化厂的黑烟会笼罩这片废墟。

　　迩桑试图说服他，他见迩桑还是坚持，打断了迩桑的话：“我们会商议多建几座火化厂，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你说的什么狗屁救援队。”

　　“好的。”迩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如果不按照他们的话做，只有被击毙一个下场，和面对监视者时完全不一样。
　　摘下胸牌接入萨比娜的胸牌，准备以此联系史都华和肖强。
　　可眼前的执行者一定不会告知他拨入刻度。

　　迩桑仍然问道：“我需要立刻联系萨比娜女士，请告诉我拨入刻度。”
　　他的话斩钉截铁，以至于请求转换为陈述句，对方天生就该执行他的要求。

　　执行者冷漠地结束他的投机取巧：“这是不可能的事。”
　　执行者阻止他离开，要求他和穿灰衣的两人一起维持秩序。

　　队伍中躁动的人类凭借各种恶毒的话语发泄情绪，只有极少人崩溃失控，被迩桑制服上报执行者。
　　有认识迩桑的员工认为破烂的外衣掩不住迩桑高傲的举动，小声向别人透露他的负面信息，比如笨，比如蠢。
　　其中提到最多的是，迩桑关过两次禁闭。

　　迩桑迅速摘下胸牌，拨动刻度环。

　　员工专有的举报通道配套自身所在分厂，那么相关的禁闭处应该有厂长的拨入刻度。

　　无人接听。

　　转接，转接，仍是不断转接。

　　迩桑猛然看向禁闭处方向，视线只能掠过高而壮的歌妄地人的头顶，仰望巨大的机械生物。

　　他再次转动刻度环。

　　禁闭处一定还有人活着。
　　或许他们在逃亡时无意丢失了胸牌。

　　迩桑表情黯淡，不停拨入。

　　经过漫长的等待，排队的人被编成一支支队伍，执行者从中挑选数十人作为队长。
　　他们通过执行者的胸牌统一设置同频交流的拨入刻度，以此接通执行者的胸牌。

　　管理者的各条命令逐级下达，执行者不断按要求调整队伍。

　　根据执行者队伍编制的功能分类看来，废墟的清理伴随重建，只要开拓出一片足够大的空地，就会按照工厂原有布局建工厂，到一定阶段后，以工厂运行为主，废墟清理为辅，将机械生物产生的影响降到最低程度。

　　死亡的人类就让他们自然腐烂。
　　队伍中有人说道：“黑原果然黑。”
　　他们小声附和，发现迩桑靠近他们时，迅速更换话题。

　　迩桑看向已经被踏平的地面，只有黄色灰白的土壤，疑惑道：“为什么这么说？”

　　这些传言都在培育所教学内容之外，迩桑是队长，第一个提起这个话题的人虽然奇怪他不知道这些，也自觉向他解释。

　　黑原区之前的名称早已没落，这里的人类经历过一场人为的浩劫，集体死亡，未经处理的尸体成为土壤养料，腐殖质大增，那一处平原变成黑色，许久之后，外来人口就称这里为“黑原”，歌妄地重新分区时，就定下黑原这个新名称。

　　迩桑说：“废墟下的很多人有存活机会，我不希望他们死亡。”
　　队伍中没人说话，他们并不在意那些人的生死，只是确认了传闻中的迩桑确实有些奇怪，和正常人长得也不太一样。

　　地面震动，福利工厂就近开来一辆辆运输器。
　　每个队伍分配有一辆铲除机，一辆带有抓夹的运输器，一个三极检测仪器，四个担架，硬面包，还有部分简易工具，以及给队长用的小型扩音器。

　　各个队伍保持一定距离，附带搜寻黑色物质踪迹的目的，从四面八方向机械生物推进。

　　一批员工分到了迩桑的队伍中，一共有三十人，他们称呼他为队长。
　　迩桑在执行者的要求下，让铲除机在前方打碎大型物体，运输器则抓取物体，运到相应位置堆放，再由上级指挥的运输器前来处理。
　　其余员工则用简易工具运输小型物体，如果看见了人，他们告知迩桑，迩桑则将三极检测仪放在尸体的心脏位置，按下密码，就能彻底删除这个人的信息，再由运输器将尸体抓夹到集装箱中。

　　迩桑已经亲手删除98个人的三极信息，却在命令要求之外，将仅存的扫描信息存入了数据中枢中。

　　直到看见一份血肉模糊的人，迩桑停止转动刻度环，将检测仪贴到他的胸口。
　　“你好（停顿）你是沃特。”
　　机械臂上的抓夹夹走了尸体。

　　迩桑直起身，继续转动刻度环，并打开了机体的全面扫描，在轰鸣的机械声中探测人类的动静。
　　就像艾伦说的，能救多少救多少。

　　迩桑在数据中枢搜罗相关急救知识，在众人的疑虑中教给他们。

　　“我们没必要做这些事情，这样会耗费太多时间。”驾驶铲除机的人员拒绝。
　　没什么比一铲子砸碎并压扁这些低质量建筑来得快。

　　迩桑举起扩音器，平静的话冷漠又真实：“许多都是尸体，大部分救出来也会死，我们只用救出能够存活的人，把他们放到安全的地方。这不会耗费太多时间。”

　　迩桑利用滑坡谬误层层加码，夸大最终结果的不幸：“机械生物不会停止，执行者要找的黑色物质还在潜逃，如果现在这只机械生物复活，或者更多的机械生物出现，死的人更多，到时已经没有足够的人类重建灾区。”

　　他的命令不够强硬，有人反驳：“死就死，反正死了会去弥眦汭。”
　　“弥眦汭装不下那么多尸体。”迩桑说，“现在一旦人类大量减少，生产就跟不上，没有食物，没有住房，管理者和执行者有，但是我们普通人没有。”

　　“管理者不会不管我们的！”
　　迩桑看向那位年轻人：“管理者只管已经存活的人，不管可能存活的死人。福利工厂内部有足够强大的技术，难道就没有探测废墟下活人的设备吗？他们根本就不想救。”

　　仿生人的服从性极高，清晰地知道自己服从的对象，服从的结果，在什么时候结束程序，并对整个过程进行学习。

　　迩桑无法明白歌妄地人的服从性，普通人、执行者、管理者，还有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的萨忒瑞匿恩人，他们盲目地服从上一级人类，从不追问也不深究，只走在上一级设定好的轨道中。
　　就像无意识的蚁群。

　　迩桑认为自己有些生气，也有些无力，但没有任何波澜，他调整表情，微笑：“我是队长，按我说的做，可以吗？”
　　这不是命令，但他们同意了。

　　在迩桑的指挥下，他们救出一处稳固空间中紧紧抱成一团的8人，救出昏厥，但仍有生命迹象的3人，也有骨头断裂，不断流血，痛苦清醒的人类。

　　迩桑带领的这支队伍，从落后到远超其他队伍进度。
　　他们救出了更多人，队伍不断壮大，上级送来的补给物逐渐增多。

　　迩桑看向机械生物，它已经彻底平稳下来。
　　数据中枢警报不断，能量不足、有目的性挑拨人类关系、长时间处于阈值运用感官探测存活人类、随时暴露仿生人身份的风险……

　　他举着扩音器，继续指挥所有人，只要他认定的地方，必定有存活的人类。

　　胸口上的胸牌滴了两声，对面是一道热烈的女声。

　　“嗨！迩桑，你怎么样？”
　　是萨比娜。

　　迩桑本想通过禁闭处的人得知她的接入刻度，希望她能组织救援队，没想到她自己拨过来了。

　　迩桑：“不太好，我们需要救援队，有许多存活的人还在废墟下面，他们需要救援。而且，再过不久，能源灯就要暗了。”
　　届时，难以救援，没有建筑的庇佑，零度左右的黑夜，他们会更难生存。

　　萨比娜呵呵笑了几声，语气愉悦：“我可做不了主，我只转拨，安全管理队队长有话和你说。”

　　胸牌滴滴了几声，声音更换为一道男声，那是史都华。
　　“用于救援的生命探测仪已经运送到各位执行者处。”
　　迩桑松了一口气，感恩道：“太好了。”

　　“迩桑，救这些人没用，歌妄地人这么多，少一部分又能怎么样，他们的价值比不上为了救他们浪费的资源。你似乎和歌妄地格格不入。”
　　迩桑：“先生，你应该知道，我重视每一个人类。”

　　对面停顿，嗤笑：“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找出生命探测仪，用来救这些没有任何价值的人？”
　　迩桑惊讶：“因为我？”
　　对面貌似轻蔑地发出一个气音。

　　迩桑放缓声音：“感谢你们救援人类。”
　　这句话由仿生人说给人类听，万分诡异。

　　“但是，你要是再当众提出救援这种没有意义的要求，引起大家猜测，最后就是泄密者的下场。”

　　迩桑猛然回想起一个细节，一开始执行者结束通话，前来询问他时，胸牌并未挂断，仍处于接入状态。
　　给执行者下达指令的，自然也就是管理者，史都华，或者是肖强，从那时起这两位监视者就在监视他，所以他以队长的身份自作主张下令救援人类，被发现后也未受到执行者的阻止。

　　更大的可能是从始至终都在监视着他，以至于他们能发现和自己一起从机械生物上掉落的黑色物质，祟。

　　迩桑问道：“难道那位执行者也是监视者？”
　　史都华倒是对他坦诚相待：“你以为谁都有资格监视你？他只是按我的命令行事而已。”
　　果然，他们一直在监视自己。

　　一个自主性过强的仿生人，理应接受密不透风的监视。
　　既然自己这么重要，为什么他们会放任他自由活动？

　　无数疑问爆増，数据中枢小小地崩溃了一下，迩桑拍了拍自己的头部，数据中枢恢复正常。

　　史都华自觉说得过多：“别问太多，你的脑子不太聪明，处理不了那么多信息。”
　　迩桑非常同意，顺从接受他的建议，并再次表达谢意。

　　没过多久，数架飞行器从福利工厂内部飞出，在废墟上方低空飞行，不时投下生命探测仪和经过临时培训的仪器使用人员。

　　生命探测仪紧缺，两个队伍配备一个，仪器使用人员一旦探测到人类心跳后，会在最近的地点做下标记，并告知队长，由队伍自行营救受灾人类。
　　其他队伍营救的精度不如迩桑，或多或少造成二次伤害，但再也不会用铲除机暴力摧毁每一处堆叠的废墟，处死存活机率较大的人类。

　　到迩桑这一队伍时，设备使用人员生命探测仪上的显示屏呲啦几声响，她抬头看向迩桑：“听说是你要求展开救援，你很厉害。但你现在不太好，是否需要休息？”

　　生命探测仪使用超宽谱雷达，能提取人体的生命信息，迩桑现在的能量波动出现异常，对身体的控制度时不时下降，机体自然出现异常。

　　迩桑拒绝那人的建议：“谢谢，不需要。”

　　设备使用人员离开，在队伍前方确定存活者的位置，发现迩桑的速度比她更快，不禁询问：“你没有探测仪，怎么知道他们的具体位置？”

　　迩桑的话真假掺半：“可能是我的听力过于发达，我听到他们的身体在求救。”
　　“那你一定能听到灵魂的声音。”

　　迩桑的设定是唯物主义者，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她的话。
　　设备使用人员向他露出一个友好的笑，继续工作。

　　迩桑眨了眨眼，发现这是苏醒后第一次接收到陌生人的善意。
　　他无法明白这种善意的来源，因为仿生人数据中枢从未储存过一条关于歌妄地人信仰的信息：如果一个人能听到灵魂的声音，他的灵魂透明纯洁。

　　可惜迩桑是唯物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