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12、12.机械巨人

　　蒙死后，零件加工工厂交由萨比娜接管。她重新给迩桑安排工作，离开后就没有出现过。

　　迩桑离开独立的处理台，和其他员工一样，在整个流水线上只用完成一个金属处理动作。

　　他在工位上削了许久的零件，不停进行重复运作的双手终于在下班时得到解放。
　　仿生人得出一个结论：比起自己，这些人类更像一台机械。

　　迩桑夹在下班的员工里，没有沃特高大的身体挡在前方，他被推搡了不少次，直到人潮散开，才艰难地走出零件工厂。

　　如果是往常，他会按照日常指令，按步就班，去就餐区食用口感奇怪的食物，再用歌妄地币去娱乐，比如和莉女士、艾伦他们一起玩牌，参与一些赌注，最后像他们一样筋疲力竭躺到床上睡觉，等着第二天继续工作。

　　迩桑方向一转，向福利工厂深处走去。
　　工装里呆着的东隅探出触角，感知到附近的人类逐渐稀疏，攀上迩桑的肩膀，将一根触角弯成一个小波浪，示意疑惑。

　　“抱歉，我无法向你解释。”迩桑说道。
　　这关系到仿生人，迩桑不能明确说出自己的想法。

　　数据中枢最近不断接收仿生人相关信息，蒙、萨比娜、监视者，那些他无法完成的机械零件，以及死亡。
　　无数的数据信息不断勾结纠缠，像多维的网状联结。

　　矛盾的存在让数据中枢不时出现一大片的乱码和警告，处理进程多次自动停止，但在新的信息出现时又再次从头运行，这形成一个无法搁置的问题。

　　迩桑决定搜集更多信息，将新信息成为新的联结点，解决这些问题。

　　随意处决蒙先生的史都华和肖强肆无忌惮，身后一定还有高位的人。
　　越靠近福利工厂的中心地带，执行者的权限更大，管理者人数也更多。

　　作为仿生人，本身就是焦点，迩桑只需要出现在声像记录仪里，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引起相关人员的关注。
　　如果他表现出异于常人的样子，就像杀死蒙一样，监视者一定会采取一些行动。
　　迩桑便可以依据监视者的反馈，溯源更多信息。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迩桑没有泄密的权限，也不会成为所谓的泄密者。
　　因为监控他的人必定能掌控他的信息，信息也必定只能被监控者掌控，这是一个完美的逻辑闭环。
　　除了其他人类察觉到他是非人类，这个闭环才能从外部打破。

　　不得不提的是，东隅多次旁观相关事件，极有可能揭露他是仿生人的事实。
　　实际上，东隅并不会揭露他。
　　东隅没有告知人类，歌妄地存在仿生人的征兆。

　　迩桑将他快滑到胸前的黑色身体捞回肩上，轻轻拍了拍。
　　东隅晃动触角，在空气中不断扭曲。迩桑将他从肩上抱下来：“你似乎很烦躁。”

　　自黑原区第一次机械生物暴发，除了遮蔽他感知莉斯和维马尔，迩桑再也没有主动抱过东隅。
　　东隅触角翻飞，在迩桑怀中不断扭动，两条触角搭上迩桑的颈侧。
　　这是在张望迩桑的身后。

　　“今天机械生物会出现吗？”
　　东隅晃晃东隅。
　　触角左右晃动，否。

　　“我的身后有其他人吗？”
　　触角上下点动，是。

　　“比一千米远吗？”
　　是。

　　“她是萨比娜？”
　　是。

　　“她想杀掉我吗？”
　　东隅犹豫了一会，给出否的答案，并轻轻拍打迩桑的肩膀，并拒绝配合回答迩桑的问题。

　　“你在生气？”迩桑难以理解他的情绪根源，怀中的黑团不断荡漾，很用力地点点触角。

　　迩桑只好拍拍安慰他，低声道：“东隅，我需要你的帮助，今晚我会消耗大量的体力。”
　　东隅毫不犹豫支起触角，放在他唇边，示意同意他的请求。
　　“谢谢你。”

　　数据中枢今日异常繁忙，迩桑轻轻叹口气。

　　他认定自己的能量像人的体力一样，由机体自然恢复，而在东隅喂食下迅速盈满的能量是一种预支。东隅充当催化剂的作用。
　　他本是为工作而生，能量也是为工作消耗而存在，现在非必须的行为会让机体减少使用寿命。
　　就像人类有目的的懒是为了减少更多消耗，他的行为与此类似。

　　迩桑抱着东隅，侧身转入工厂间隙，离开萨比娜的追踪范围。
　　他自由地穿梭在大道上，和一些无聊散步的员工没有任何区别。

　　无数声像记录仪存下他的影像，其中一段影像里，身姿挺拔的男性青年仰头对准机械，露出温和的笑容。
　　噪点模糊了青年的面容，让低饱和度的画面静谧诡谲。

　　夜幕降临，能源灯渐次变暗，迩桑是黑夜中的一只猫，灵活轻巧地游荡在无数工厂之间。

　　他尝试寻找仿生人部件组装厂，不过不确定这里有没有。

　　黑原区的福利工厂只生产一部分零件，绝大部分的零件生产地散落在歌妄地世界各处，相关的组装厂也是如此，不会建立在同一个地方。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地方会将所有零件接合，用高精尖的技术完成仿生人的制作。

　　迩桑进行地毯式搜索，终于发现他无法制作完成的零件分散在多个工厂，这些工厂排列在一条弧线上，圆心处便是一座狭窄极长的红房子，外围有传送厢对接经过减震的运输器，向厂内输入零部件。

　　“原来蒙先生搜集了那么多工厂的图纸。”所以蒙和这些工厂的执行者因为泄密而被处决，就是萨比娜所谓的“大洗牌”。

　　多条流水线上的机械以纳米级的运作，对外围工厂运送来的零件进行筛选和深加工，经过多次流转，最后只有少部分完美的零件能汇总到组装流水线，由机械臂组装。
　　整体组装的进程很慢，机械臂已经挪动上百上千次，以极度精细完成工作，就算这样，失败率仍然接近99.99%。
　　成品稀少，有个胸廓的形状，不过比蒙先生搭建的胸廓漂亮上百倍。

　　机械臂拼接零件发出渗人的噪音，在厂房里回响交错。
　　迩桑看着它们，只是默默观赏，不会触碰，无法记录相关影像，也不能存储扫描的信息。

　　厂房的扩音器响起，冰冷的机械音尖锐，伴有年久失修的杂音：“亲爱的孩子，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应该离开这里。”

　　看来监视者并不知道仿生人会受到限制，他观察得再多再细，也只能得知浅薄的皮毛，就和初醒时的记忆一样，仅仅是“有”，却没有实际的过往经历，无法处理和解读。

　　迩桑扫过厂房中的无数个声像记录仪，留下一个温和的笑，离开红色厂房。
　　东隅搭在衣袖外的触角轻轻晃动，原封不动地记录看见的一切。

　　芜杂蒙昧的粗劣科技、声色犬马的堕落生活是假象，人迹罕至的工厂深处堪堪窥见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
　　歌妄地人从不追究是否被蒙蔽，只当从来如此，东隅不言，迩桑只会遗忘。

　　迩桑站在两个普通工厂高的黑色工厂之上，遥不可及的通天圆柱在黑夜中发光。

　　听人们说，那是通向萨忒瑞匿恩世界的天梯。
　　大清理时代后，掌控整个世界的萨忒瑞匿恩人就住在能源灯之上，天梯是连接三极唯一的通道。

　　骤起的机械生物大概率源于通道之上的萨忒瑞匿恩，仿生人也是。

　　不远处高塔的声像记录仪对准工厂顶部的人，工作状态的红光不停闪烁。

　　迩桑将东隅放到肩上，纵身跃下黑色工厂，绕后值守人员，悄无声息地攀爬到高塔的顶端。

　　破旧的工装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站在声像记录仪之上眺望天梯。
　　太远了，要全速行进十天才能到达。

　　迩桑转过身，看向遥远的福利工厂之外，超级都市的霓虹灯亮成一片，四周小城市的光虚浮，它们在工厂外围环成一条光带，光亮从中间向两侧递减。
　　光带悬浮在空中，那是富人纵享歌妄地的光芒，底层的人类只能仰望昏暗。

　　迩桑敏锐地观察到，弧形光带向心处，以及所有能观测到的建筑分布趋势，都是天梯。

　　能源灯的休息时间结束，一层一层亮起来，仿生人的瞳孔随着光亮大增而缩小，和一个真正的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那双不笑自柔的眼睛升起一道黑影。

　　物体如果是近在眼前，也只不过是巴掌大小，可它在遥不可及的福利工厂外围，在一众低矮的工厂中，如旷野起高山。

　　迩桑站在遥远的地方，在死寂中观看无声巨变。

　　“祟”沉潜蓄势，终于迎来了大爆发。

　　它像一颗生长几千年的古树，虬结庞大的根系扎在空中，垂落在地面，卷起无数土壤。
　　地面的各色厂房连根拨起，巨型运输器的重量和一粒尘埃相差无几，所有机械和器物像一块块铁屑，在超强飓风中从地面飞向天空中的巨型“磁铁”，一层层粘附固牢。

　　此时的“祟”又像一个人类，控制身体万亿细胞，随着时间推移，足以生长成一个的巨人。

　　东隅没有撒谎，昨天不会出现机械生物。
　　只是今天出现了。

　　数据中枢没有记录过人类面对大灾难的反应，迩桑平静地看向空空如也的肩头，据守上面的黑色物质早已不见踪影，在短短的时间内凭空消失。

　　他无奈叹气。
　　对人类的“信任”有了具体的感受。

　　一个黑夜的近距离接触让迩桑知道，邪神永远不会信任。
　　这是《神堕实验记录》记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迩桑暂时屏蔽了这些信息，一眨不眨地看向遥远的机械生物。
　　如果他按照预定的最短路线返回返回就餐区，前往机械生物所在的地方，则需要东隅8次喂食。
　　可现在东隅消失了……

　　福利工厂的人类太多了，多到如蚁巢的蝼蚁，迩桑无法解决现状，去救那些遥远的和尘埃一样大小的人类。

　　“上面的！”
　　有手执热武器的执行者站在高塔之下大喊。
　　“接到管理者通知，你要去前线阻止机械生物！”

　　高塔里的值守人员听见声音，探出头来，只看见一个人挂在钢筋横梁上，让他挪一点位置。
　　“你好，我想从这里下楼。”
　　那人的声音带着豪不掩饰的惊喜。

　　“嘿！你这家伙怎么上去的！”

　　值守人员侧身，他跃进房间，沿着盘旋的楼梯来到地面。

　　迩桑不疾不徐走到执行者面前，当着他的面取下胸牌，转动刻度环，说道：“你好，举报迩桑违反工厂规则，夜不归寝，未经过允许进入1538座工厂。”

　　执行者伸手夺胸牌，迩桑后撤步避开他，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的头部。

　　“我自愿关禁闭。”

　　执行者端枪警告他：“你必须得去受灾区。”
　　迩桑点点头，没有其他动作，执行者眯眼，准备射击，迩桑知道，这位执行者并不会杀死他，武器只是可有可无的摆设。

　　胸牌传出笑声：“好家伙，又是你，关禁闭关上瘾了！你来，你要是不来，扣光你的工资！”
　　迩桑：“好的先生，我马上就来。”

　　他对执行者笑，笑容有些无奈：“你看，我得去关禁闭了，我得遵守工厂的规则。”
　　执行者瞪大眼睛：“你知道你的身份，这种时候你还守什么规则？！放你妈的狗臭屁！”

　　迩桑正要离开，未挂断的胸牌传出房屋倒塌的声音，伴随惊恐的大叫：“机械生物！那是机械生物！它来工厂了！我们完蛋了！”
　　执行者深吸一口气，耐心道：“你看，我们需要你。”

　　迩桑浅笑：“抱歉，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在这种大家都逃难的时候，我也需要离开。”

　　“你分明就是一架机器，你害怕什么——”

　　“呯！”

　　执行者额头炸开一个血洞，他睁大双眼，瞳孔涣散，向旁边栽倒。
　　他们不攻击仿生人，却随意杀死同类。

　　迩桑转过身，斜前方悬停的飞行器上，一个满脸史都华的男人放下飘起硝烟的武器，道：“这就是泄密者的下场！”
　　“迩桑，现在我以黑原17区福利工厂安全管理队队长的身份命令你，立刻，马上，去阻止机械生物！”

　　迩桑叹了口气，双手在胸前交握，摆出商量的姿态：“先生，我并不能阻止它们，我也从来没有阻止过它们。”

　　史都华男人竖起眉毛：“管你说什么屁话，去不去！？”
　　“我去不去都不会影响现在的局面，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一架飞行器受命停在迩桑身后，史都华男人单手支在舱门上，威胁道：“如果你不去，我杀的人就会有林嘉玉、艾伦、沃特、萨比娜、多德……”
　　他念出每个与迩桑相识之人的姓名，就连工位左右还没交流过的两位同事都算上了。

　　迩桑和飞行器内端正坐着的严肃男性肖强视线交汇，最后一次强调：“我确实无法阻止机械生物。”

　　他转身登上身后的飞行器，驾驶员是个老道的中年女人，一言不发将他送到中程，让他上了第二辆飞行器。

　　那是一架少量金属制的飞行器，在第八次机械生物暴发时的优良表现让它被确定为重要飞行器。

　　它薄易操控，有着尖锐的双翼，能够灵活地穿梭于障碍物中，勉强割断黑色丝线，同时因金属含量少，不用浪费额外的能源去抗拒失序中心的操控，避免因为机身上的金属过多，而被祟完全控制。

　　缺点是需要高技术驾驶人员，所以该类型的飞行器投入量并不多。

　　迩桑一共换乘了三辆飞行器，才接近机械生物。
　　飞行器俯冲，逼散地面炸开的尘雾，爆炸声响起，这个世界在喧哗。

　　迩桑保持安静。
　　东隅现在到机械生物的失序中心了吗？
　　是否碰上了他那些那不是人类的“同类”？

　　一夜之间，迩桑数次食用东隅，对《神堕实验记录》记载的信息产生更大的疑惑。

　　飞行器猛升，迩桑扶住飞行器舱门，仰望冲天的机械生物。

　　它太高了，高得无法观察全貌，它运动得过分慢，难以找出它存在的破绽。
　　它是一座倾轧下来的巍峨高山，东隅就是滚落谷底的一粒石子。

　　要多久才能找到他，还有他的“同类”？

　　一道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坠落的钢板即将砸在飞行器上。驾驶者脚蹬操纵台，双手握住操纵杆向后仰倒，粗壮的手臂青爆起。
　　飞行器紧急悬停，钢板在机身上划过长长的一道痕迹，砸到地上，发出的动静在巨大的毁灭中微不可闻。

　　他们下面是迩桑之前住的16区配套休息区，此时休息区早已成为一片废墟。
　　驾驶者扎着马步，不断晃动操纵杆，飞行器在低空中惊险穿梭，躲过流弹一般的坠落物。

　　飞行器升到高空，在距机械生物七八米的位置，双翼一偏，驾驶者大喊：“下！”
　　迩桑一步跨出飞行器，腾空。

　　人类可真信任仿生人的本事！

　　迩桑跳到机械生物伸出的一块金属板上，整块金属板上下弹动，他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去。
　　飞行器迅扬长而去，留下一道灰白的尾气，被掉落的机械打断成两半。

　　迩桑看了眼四周，随着上方机械生物的重量不断增加，他所在的中层不断压实，各种金属随时有泄洪一般向四周冲散的可能。

　　那时，周围几十公里都会被掩埋，至少要一年才能清理完毕。

　　迩桑计算自己所余能量，高仰起头颅，拽着各种软管、连接件不断攀爬。

　　机械生物内部卷入了大量人类，只要机械生物还在动，他们就会不断死亡。
　　一滴血滴在迩桑眉心，他沉默着扣住突起的一个小尖角，翻身跃上另一个斜面，加快了速度。

　　他要找到东隅，东隅在的地方一定有祟。
　　祟，东隅的“同类”。

　　身体一阵歪斜，带着火药味的轰鸣从脚下传来。

　　歌妄地管理者派来无数飞行器盘旋在低空发动攻击，他们炸开耦合较低的部位，在机械生物重新合拢修复之前再次炸开，以此分散失序中心的精力。

　　第一辆飞行器驾驶者告诉他，他们总结多次失败的经验，明白武器虽然没办法对机械生物造成实质性伤害，但可以拖延它重组的速度和时间。
　　这种时候，只需要足够的炸药，以及足够的用来被击落的飞行器。

　　越往上，机械生物的灵活性越强，各种能够站立的位置就越不稳，有时会跟随机械生物的移动，在半空划过一道圆弧。

　　向上攀爬的困难程度逐级加大，迩桑用着人类的情绪，惊叹作为仿生人的机动性如此强悍。

　　直到他踩上一块只有一寸厚的冷轧钢板，钢板莫名向机械生物内部缩回，迩桑脚下落空，整个身体只能靠半个手掌悬挂在一个破损机床的棱角上。
　　他的身体像一条风干的鱼，吊在空中前后左右晃了晃。

　　只听机床左边的连接处咯嘣一块，机床无缘无故脱离整体。
　　迩桑果断松手，坠落。

　　“迩桑真的能取出失序中心吗？”史都华放下单筒望远镜，有些懊恼。
　　“要是他死了，这个计划还有其他观测对象吗？”

　　肖强拉下长脸，警告他：“禁止置疑，他们永远正确。”

　　史都华肃然起敬，双眼倒映出巨物上迸裂的火光：“是，他们永远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