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11、11.泄密者

　　迩桑购买钢筋，在寝室独自食用。

　　蒙给迩桑提供了单人间，这里没有其他人类，东隅大胆地爬到他的腿边，探出触角点了点他的腿。

　　迩桑面无表情坐在床上，手中的钢筋一口咬下去，嘎嘣，嘎嘣，牙齿磨碎金属块，全身都泛起细细密密的振动。

　　在振动中，数据中心重新解析计算今天发生的事情。

　　仿生人能根据数据信息做出常见反应，强大学习能力让他们在试错中不断学习和累积经验。
　　但他们成为人类困难的地方在于，难以理解语言能指的无限延伸，也难以通过激素、情景、心理反应等来模拟情感上的真实生动。
　　数据中枢加载相关模块，不管怎样都有所欠缺。

　　也许人类面对今天这种事情，会更加悲愤、自责、愤怒，或者表现出其他无法通过逻辑和分析得出的情绪，迩桑却难以表达相关情绪。

　　如果是数据中枢中储存的道德感低的设定，可以报复、欺骗、陷害，他会做出符合相应规则的反应。

　　但他都不是。

　　仿生人几乎储存了人类所有常见反应和行为，机体只会在规则的框架和个体的设定下活动。

　　迩桑抓紧钢筋，学着艾伦的表情、沃特的语言，冲面前的空气骂了一声：“去他的！”

　　东隅猛然收回触角，被吓得荡落在地上。

　　仿生人想进入沮丧状态，垂头，弓起肩胛骨，叹气。
　　可他明显不太擅长，维持了一会这个运作，便重新啃起钢筋来，隔了一会又不疾不徐，温温和和地骂了一句。

　　东隅举起触角，用力地挥了挥，无声地砸向地面，表达与迩桑同样的愤怒。

　　这引起迩桑的注意，迩桑掰断一截钢筋，放到他身体上方：“进食可以缓和情绪，请吃。”
　　东隅伸出两条小触角擎住钢筋，软塌塌的触角小心翼翼地包裹钢筋粗糙的表面，试图吞噬它，钢筋轻轻一歪，砸进一汪水一般的身体里。
　　东隅退开，在钢筋前停滞，似乎不知所措。

　　迩桑数据中枢更换指令，强调“人类”的属性，迩桑才拿回钢筋，找理由重申自己也是人类的事实：“人类有时候也吃钢筋。”
　　一句话太单调，迩桑给自己的行为贴上标签：“比如有异食癖的人。”

　　东隅上下晃动触角表示肯定和认同，迩桑“嗯”了一声，继续用牙磨钢筋，零星的粉末都被舔进口腔。

　　等他磨碎最后一条钢筋，东隅探出触角，展开成肉眼难见的曲面，贴在他的皮肤上。
　　刹那间，黑色占据整个机体，渗进机体内部，将机体每一毫末都清扫得一尘不染。
　　另一部分黏液则向空中撒网，网罗金属粉末，团成一团丢在角落。

　　肉眼难见的金属粉末飞扬，迩桑轻轻叹了一口气，将东隅扯离机体。

　　东隅思考了一会，触角伸向迩桑的唇边。

　　迩桑明白这个动作的意图。

　　这段时间内，工作内容的强度和工作时间的长度都让他快速消耗能量，他每天都感到疲惫。
　　多次的出外勤则让他能量透支，大多数时候，他总是在失控状态与机械生物缠斗。
　　直到机械生物崩塌，失序中心暴露、开裂，他抓住东隅黑夜一般的身体，被无法抵御的味道引诱，在数据中枢失控和袭击人类的警报中，受东隅喂食。

　　他不明白这是第一次机械生物混乱中丢下东隅的惩罚，还是某种奖励，他的能量总是会耗尽，也总能食用东隅的物质，补全能量。

　　总之，不会是为了一页页翻动的《神堕实验记录》。
　　仿生人的数据中枢得出结论。

　　迩桑推开东隅，婉拒：“谢谢你的好意。我的能量充足，明天还需要用眼睛识别图纸，那些黑色物质会扰乱视线。”

　　东隅犹豫，触角向前一挥，弹出一团眼睛大小的黑球，东隅本体中间有黑色丝线相连。
　　迩桑知道，黑色丝线也是东隅的身体。

　　黑球落在迩桑手里，他揉捏手中的黑球：“也没有那么大。”
　　东隅的本体瑟缩，黑球轻轻一炸，在迩桑的指尖散成一片雾气，消失在空气中。

　　东隅伸着触角上下点了点，不懈地举着触角，想要迩桑吃掉。
　　迩桑敛下期待：“抱歉，我要睡觉了。”
　　黑色的黏液固执地窝在仿生人温热的颈窝，探出触角挠他的脖子。

　　见他没有反应，东隅身体晃荡，小心翼翼将触角塞进他嘴里。

　　东隅安静下来，吸收光线的身体像是来自黑渊，向数据中枢投去远古的注视。

　　《神堕实验记录》悄然打开，“我”被研究的痛苦翻成旧的一页，新的一页记录了更多信息。

　　-我感到疼痛。
　　-我看见了许多缄默的人，他们被剖开胸膛，装上人。
　　-我看见了许多哭泣的人，他们被卸下四肢，装上人。
　　-死亡在蔓延，我看见他们身上升腾而起同类，祂们在疯狂繁衍。
　　-我十分饥饿，想进食。
　　-我十分狂躁。
　　-我想离开这里。
　　-我害怕。
　　-我害怕。
　　-我害怕。

　　迩桑仍然处于睡眠模式，双眼闭阖，卷翘的睫毛盖住温柔的目光。

　　东隅在他的脸上停止了很长时间，黑色的黏液覆盖，模拟，探索组成皮肤的每一个感应器。

　　东隅最后钻到他的手下，紧贴温热的掌心。
　　有几个瞬间，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化，与身上的手掌有了空隙，他又不得不凝聚成形。

　　《神堕实验记录》明明就在数据中枢，仿生人却从未就这本书发问。
　　既然怀疑自己与祂们的同类关系，为什么看了《神堕实验记录》最新一页后，不再次质问自己？

　　现实生活与《神堕实验记录》的信息关联度很高，仿生人为什么不言？

　　东隅缩起来，像死寂的水。就像处于永恒的深地。

　　数据中枢捕获外部人员入侵信息，存档，未做出任何提示，并期待下一次的入侵，以解码更多信息。
　　这一系列的处理，像空中的一只飞鸟，难以捕捉存在的痕迹。

　　迩桑醒后睁开双眼，空气中并没有黑色物质，他感到心情舒畅。

　　接下来短短五天的时间，迩桑在蒙的监视下完成426个零件，失败153个零件。
　　失败的零件由蒙自主完成。

　　期间萨比娜来过六次，都被蒙打发走。
　　萨比娜第六次前来时，和蒙交换了一个呻|吟的吻，并留下了一句话：“你知道大洗牌吗？我亲爱的，蒙。”
　　蒙仍是将她打发走。

　　等图纸用尽，蒙独自将153个零件摆在处理台上，组成一个解耦的空心圆椎，松散度和搭起的积木相差无几。
　　“这是个……”蒙左右转动，打量这一堆不成样子的零件，思考。

　　迩桑看着空心圆椎，虽然对这些零件的具体数据没有识别权限，但数据中枢对这种形状信息早有储备：胸廓骨骼。

　　实际上，这些零件关联度非常之高，一旦拼接起来，便是一个精妙的整体。
　　它会成为一个几乎和成年人类胸腔一样大小的机械胸腔，细碎的零件组成12个胸椎、12对肋骨和肋软骨，以及1块胸骨。
　　另外的24块零件并不是胸廓所用，应该属于其他部位。

　　这是一个……

　　“人！”蒙大叫起来！
　　他疯狂拍击自己的太阳穴，眼睛瞪得极大。

　　处理台下的东隅探出一只小触角搭在桌面，无聊地看着他。

　　“这是人！”他再次叫道。
　　“歌妄地竟然有人！”他说了一句糊涂话。

　　他抬头看向四周的员工，神秘地压低声音：“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你不能告诉别人。”
　　“好的，蒙先生。”至于东隅听到的所有信息，则不算迩桑告知的。

　　蒙没有任何缘由地信任了迩桑的应诺，脸贴在空心圆椎前，仰视迩桑时眼睛上翻，露出大片的眼白：“因为你，我在火化厂剖开过35具尸体，翻看他们的构造，一条条理顺血管，数他们的牙齿，还有各种韧带。人类和机械没有任何差别，都是这些东西搭起来的。而人类的胸腔，就是这个形状。你肯定没看过。”

　　当他说话时，迩桑的数据中枢自动调出人体解剖模型和各种数值，迩桑难以置信：“你为什么这样做？”

　　蒙伸手摸迩桑的头发，被躲开，手指痉挛起来，身体激素紊乱失常。
　　五官皱进脸部的肉里，缩成一团，他语序混乱：“你想知道吗？不！这不是你能知道的事情。这个秘密，你必须烂在脑子里……脑子、粉白……必须保密，一定要记住！”

　　迩桑点头，认为他可能需要平静一会，他实在是过于癫狂了。

　　蒙拉住他的手腕，张开手掌，试图去触碰他的胸腔，迩桑向后退一步，看向他的身后。

　　迩桑提醒他：“蒙先生，看你的身后。”

　　“迩桑，你真厉害。”
　　蒙没有回应，声音紧得变了调，甚至将名字念成了数字的发音。

　　前来的两个人将重型枪械的枪口抵到后心位置，当众处决蒙，中断了他的发疯。
　　血液在他身前炸开成一团雾。

　　在工厂所有员工的沉默中，蒙伏微笑着倒在处理台上，胸腔砸飞垒好的零件，转动的切割机正削磨他的头颅。

　　他的生命中止在思维的高|潮，他刚刚触及到真正的秘密的门，便被这扇大门毫不留情地夹断了脖颈。

　　血液和脑髓飞溅到迩桑的身上，他关掉切割机，用衣袖擦掉脸上的东西，抬头看向那两人。
　　他的表情是恐惧，瞳孔紧缩，嘴唇紧抿，身体发抖，向后退了两步。

　　如果是莉斯看见他，一定会鄙视他伪装得过假。

　　但那两个人欣赏一件作品一般欣赏迩桑的反应，其中满嘴络腮胡的人举着枪，向前使劲踏了一步，巨大的声音吓得迩桑又往后退了一步。

　　络腮胡扭头对准严肃的中年男人大笑起来，“不错不错，胆子还挺小。”
　　严肃的中年男人也不吝啬地点头褒奖。

　　迩桑颤抖声音：“你们是……”
　　眼前的两人穿着福利工厂外的普通衣服，不是执行人却拥有热武器，权力大到能击杀蒙。

　　“别问，”络腮胡拖过蒙的尸体，掂了掂，提醒迩桑，“记住，这就是泄密者的下场。”

　　迩桑录入两人所有外露的信息特征，他会在下次见到他们时，立即识别他们。
　　当信息存入的一瞬间，两人的姓名自动展开：络腮胡姓名史都华，另一男性姓名为肖强。

　　仿生人很自然地加载两项信息，目视两人拖着蒙离开，黢黑的地面留下一道黑色的血迹。

　　萨比娜坐在处理台上，等那两人经过时跳下来，弯腰敬礼，看着他们离开后，又重新坐回处理台。
　　她双手撑在身后，冲迩桑眨了下眼。

　　迩桑明白，她或许也知道自己的身份。

　　因为萨比娜此时距他219米，中间隔着无数处理台和员工，她却认定自己能看清她的眼睛。

　　迩桑偏过头，视线落在堆在处理台角上的东隅，同样斩钉截铁：“你会放大人类的情绪，让他们失控。”

　　之前多次经验让他错以为东隅能够让人产生恶念，但刚才蒙的表现看来他的判断发生错误。
　　蒙对仿生人的求知令人欲达到顶峰，一旦满足，情绪会爆满，在东隅的作用下冲破阈值，失去理智。

　　东隅避开淌到身旁的血浆，像迩桑面对萨比娜一样，没有作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