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逍遥图鉴》四时同闲

7、第7章

　　那日四月二十八一早，李慎之穿着身湖光蓝色的云纹缎底衫，腰系玉石丝带，脚穿粉底皂靴。身后跟着两个抬着礼盒的小厮，就来到了柳衣巷。刘工头早在巷口候他，见他一行人来了，忙迎上去，把人请进屋来。

　　他家小楼只一楼一底，有些局促。今天只当家的夫妇二人在家，他家刘老太太和小孙子都外出亲戚家去了。

　　李慎之在堂屋与刘工头闲话了一番，他家妇人便携了丹萍从门外来了。慎之见了忙起身见礼，姑娘拿着团扇半遮面孔，露了一双水盈盈的眼睛，微微一笑，也福了福身还礼。二人都落座了，张氏端了茶水点心与他们。

　　见二人互说了各自名号，年龄后，都再不言语，刘氏夫妇互使了个眼色，张氏笑道：“今日我家贵客登门，却没什么好招待的……你们，你们喝茶，这蜜饯金桔茶是我们这儿本地的特色，不知李公子可还喝得惯？”

　　李慎之道：“香甜润口，回味悠长，好得很。”

　　刘工头道：“李公子家是蜀中茶叶大户，见惯了名品，偶尔品品咱们这市井小茶，也是有些风味的。”

　　李慎之道：“工头客气了，正如尊夫人所说，茶本无贵贱，一地有一地的风味。”

　　张氏道：“是啊，说起来，咱们这儿虽不产那名茶，但却盛产美人儿呢。”说罢笑眼瞟了瞟丹萍。

　　丹萍羞得没语，只把侧身坐着，把头低了。

　　刘工头笑道：“哈哈，说的是。我家这位，这位……芳邻，聪明灵秀，不仅会女工汤食，就连诗书字画，也是不在话下，识字断文的，可让我们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大老粗羡慕得紧呢。”

　　张氏道：“咳，你说的啥……呵，李公子，咱家是寻常买力气的人家，人家沈姑娘是出身书香门第的，爱读书写字，要是嫁到咱们这样的市井人家倒不相称了。我见你俩一个郎才一个女貌，真是天生一对。要是往常，求个三书六礼的，也是寻常。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今儿咱们都见了，也当面锣对面鼓的，把实情说了，绝不瞒你。她家也是逃荒过来的，本就跟了继母，现在那继母和兄弟都卷了钱财，撇下她在此地举目无亲的，度日艰难，也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

　　李慎之虽早已听刘工说起过丹萍家中情况，此时也叹息道：“姑娘年纪轻轻就遭遇如此不幸，实在让人同情。”

　　张氏转而笑道：“如今倒也简单了，富有富嫁，穷有穷过，只要遇到良人，倒也不拘那些个形式。”

　　刘工头接话道：“正是正是，咱们只要简简单单，你二人只要相中了，其他也就无需多言了……沈姑娘，你看这位李公子怎么样？是不是一表人才？”

　　把张氏笑得捂着肚子，不敢出声；把丹萍羞得满脸红霞；李公子也忍着笑，转过头去，直摇那手中折扇。

　　刘工头不觉这话有甚好笑，又接着道：“咱又不是惯做那媒人保山的，不懂这事要怎个说法，我就先问问，李公子，你看着沈姑娘还中意么？”

　　李慎之收起折扇，正身端坐道：“在下对沈姑娘十分地中意。”

　　刘工头转头又对丹萍道：“沈姑娘，咱们个个都听到了，李公子对你是十成十的满意，那你是中意不中意？”

　　见丹萍红着脸儿，带着笑，且还不言语，急得他又催道：“那你要么点个头，要么摇头。”

　　丹萍从团扇后面跟张氏对望了一眼，转而放下扇子，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小厅里的人都松快了，刘工头拍手道：“好好好，今日这好事就算成了。”

　　李慎之令随从把那礼盒抬进来，一一打开，里面是二十两一个官银四个，金钗两幅，玉镯一对，银丝垂珠头面一副，锦缎四匹；又一个盒子里装的是美酒四坛，精致果品四碟，烧鹅两只，川茶两封。看得那张氏夫妇直呼李公子阔绰。

　　于是定下了五月初七，过了端午节，在他们动身离开汴林的前一日来迎沈丹萍进门，应该说是上船。在此之前，要烦劳刘家替丹萍置办些随身衣物等，结亲那日还请他们送亲到码头，刘氏夫妻二人毫不推辞地都一一应承下了。

　　李公子辞了沈姑娘，刘工头送他，出了门，李慎之又从袖中取出十两银子，递给他道：“此番在下觅得佳人全赖刘工头成全，眼下还仰仗你家多多协助，一点心意尽收了，到结亲那日还有十两奉上。”

　　刘工头推辞了一番，承让不过，只喜得眼角眉梢收不住。辞别李慎之后，怀揣着银两，回去与他家夫人见宝。

　　这边厢丹萍收了聘礼，取出一匹绸缎给张氏，又把那些酒食果品的多数留在了刘家，两个妇人又去丹萍家里收拾东西。直到日色渐昏，张氏待要回家去，丹萍又留她过夜，说自己毫无主张，又没经历，心里恁是没个底。张氏也乐意陪她闲话，先回门去与家里交待了些，就带了些换洗梳妆的东西，来丹萍家过夜。
　　两姐妹秉烛夜谈，直到三更才歇下。

　　次日一早，张氏就起床梳妆了，待丹萍下了楼，她已在灶上做起了早饭，丹萍正夸赞她贤能巧妇，就听得有人来敲她家门。开门一看，原来是昨日跟着李公子一起来的小厮，那少年长一双笑眼，递过来一个红漆描花的三层食盒，道：“沈姑娘，我们家公子让我给送些蔬果酒品过来。”

　　沈丹萍道：“有劳小哥了，进来坐坐，喝盏茶吧。”

　　小厮道：“姑娘不必客气，我还要往前面驿站去寄信，就不打扰了。我家公子让我每日都来送些吃用之物，他还说，姑娘若有什么缺的，就尽管开口。”

　　丹萍道：“怎敢劳李公子如此费心。小哥怎么称呼？”

　　小厮道：“姑娘叫我元儿就好了，我明日上午再来。”说罢，笑着作个揖，告辞了。

　　那食盒中是四碟菜品，四碟果品，还有两壶桂花酒。张氏看了，不禁啧啧，连声说：“我却从未见过如此温情体贴之人呢，这才将将相见，便叫人日日来送吃食。这是怕你辛苦，还是怕你饿着。哎呀，果然美人就是有人心疼呢？”

　　丹萍道：“姐姐你不要只忙着笑话我，但凡我此刻还有几两银子傍身，也不想去给人做小。男子汉这爱来容易，爱去也轻巧得很呢。”

　　张氏诧异道：“你这小妮子想得倒是挺老成呢。”

　　丹萍道：“张姐姐，你待会儿把这些吃的拿家里去些，再帮我一起去街上办些事情吧。”

　　张氏摇头道：“办事可以，酒菜你就留着自个儿享用吧，昨个儿已经沾了你的光，家中饭菜多得已够吃两日了，再不敢贪心了。否则李公子知道他花这心思都给了我家，那人家可要不高兴了。”

　　丹萍道：“你家人多，又是婆母，又是娃娃；我就一人，吃不下的，岂不是放坏了。”

　　张氏推辞不过，才拿了一碟菜，两盘果子。

　　午后二人出门，拿两匹缎子，让裁衣店做了两身衣裳，去银铺兑了些碎银和几贯铜钱，又来首饰店，选了些头面，凑了一身要出阁的行头。

　　初四那天，沈丹萍请了周家娘子来做客。那周娘子看她几日不见，倒是神采奕奕，像是换了个人，问她发生何事，丹萍也只笑不谈，只说租期到了便不再续租了，打算去投奔亲戚。旁的再追问也不肯说，周娘子见如今心头事情了却，再坐下去的也是话不投机，便找了个说辞，匆匆回家去了。

　　待到五月初七，吉日一到，一顶轿子将沈丹萍抬到了码头，李二公子将她安置在后面那艘船的客舱内，地方不大，却应有尽有，派了名丫鬟服侍她。李二本人与家主李四海则住在为首的那艘船上，除了停船靠岸，这几条船上的人各安其所，也不太走动。

　　李家这次的商船有两艘大船在前，丹萍住了第二艘，舱房比前面的少一层，有三间房，她住着末尾一间，前两间住着船老大，船工和李府的仆从仓底是商人此行采购的商品，各个封箱包袱累得满满的。后头还有条稍小些的船，只四五个人。

　　这已是丹萍第二次乘船远行了，相比上回坐的窄小渔船，仓皇奔命，这次款款而行，她只觉得河山秀丽，前程似锦。

　　那日晚膳过后，丹萍走出仓房，在船甲上凭栏眺望，银白的圆月从江边的山峦后面探出来，渐渐越升越高，照亮了整个江面河谷。沈丹萍对着月亮双手合十，心中祈祷：愿余生顺遂，少堪波折，少经蹉跎。

　　这日上午，用过早膳后，丫鬟收拾了钟箸退了出去，丹萍坐在窗前，本是百无聊赖，便端详起自己的双手来。这双手肤色细腻，十指纤纤，本是十分好看的，确把手上肤色晒得有些暗沉了。打开手掌，也因之前提水扫院，在指腹上起了些薄茧。便打开梳妆匣，取了瓶梨花面脂，在手上细细涂抹了一番，只叹富贵养人，劳苦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