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川》狮子的太阳

156、执念不散

　　柔川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尽头，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又身在何时。许久之后，眼前的白色逐渐被黑色替代，然后远离，风吹过，天目神兽的声音响起：“你醒了。”

　　“找到了吗？你对众生的爱。”

　　柔川立刻反驳：“那不是爱，只是责任。”

　　“当你决定肩负起这份责任的时候，那就是爱。”天目神兽道，“你看，人间在变化。”

　　绿意从枯黄中冒头，纤弱的野花散发出蓬勃生机，比起之前死气沉沉的天地，此时的天地已经有了希望。

　　柔川有些郁闷，当你发现那个可能算计了你的人，其实是曾经的自己时，该以一种怎样的心态去面对才显得没那么憋屈。

　　“他拒绝了我。”柔川道，她有很多疑问，但是一开口，却是关于玉渊。

　　天目神兽缓缓摇晃，人间某处便有一阵风刮过，他并未问‘他’是谁，而是直接道：“拒绝离开过去？”

　　“是的。”柔川道，“他拒绝跟我离开过去。”

　　“你为什么要带他离开呢？”天目神兽漫不经心地抓了抓爪子，人间一阵电闪雷鸣，将要落雨。

　　柔川没有回答，天目神兽道：“过去已经发生，谁也无法改变。”

　　柔川半仰着头，看着天目神兽那颗硕大的头颅，只觉得累，便道：“你未修得人身？”

　　“要那东西作甚？”天目神兽不在意，“不论是驮着浮山还是青陵山，都用不到人身，用不到的东西，不必修。”

　　柔川想了一会儿，道：“我有很多疑问。”

　　天目神兽的胡须飞扬，“你可以慢慢问。”

　　“天上仙在推动轮回劫的到来？”

　　天目神兽一阵沉默，他以为她会先问那柄被她直插入天界的人间之剑后来去了哪里？

　　“是。”天目神兽回答道。

　　仙族在推动轮回劫的到来，从很多很多年之前就开始了，而他也是到了最后，当神一个个羽化而去时，当仙族妄图建立新的秩序替代神的秩序时，他才恍然大悟，仙族要整个世界。

　　天界已经满足不了他们的野心。

　　那个叫寻隐的人间仙在触摸到人间与天界的边界时，感受到了阴谋的味道。

　　人间的声音得不到天界的回应，她不知道是谁在落子，只能一次次试探。

　　可结局却不尽如人意，人间仙乃至整个人间都不过是弃子，谁都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他们不过是天上仙达到目的的手段。

　　牵制妖魔两族，然后在合适的时间死去。

　　寻隐仙尊不愿做棋子，她用生命撕开了天界伪善的外表，将一个个血淋淋的事实砸在所有人面前，臣服或者反抗，由他们自己决定。

　　“所以，他们选择了臣服？”

　　天目神兽纠正：“他们选择放弃。”

　　“有区别吗？”柔川认为没有。

　　“方厌献祭之后，无数仙人自绝而亡。”

　　柔川明显地瞪了下眼睛，没能理解这些人间仙的逻辑。

　　“事实上，大多数的人间仙都没有深刻地领会到你与寻隐仙尊斩向天界那两剑所带来意义。”天目神兽道，“那些深知其中真意的仙尊们，对他们追寻的道失望，对神与天上仙失望，已经没有力量再支撑他们继续护佑人间。”

　　“后来活下来人间仙，都是在战争尚未开始就被派往凡间未归的那一部分，仙境里，除了玉渊，无一存活。”

　　太多的人间仙心如死灰，悬在天际的那柄剑一点点坠落，到最后彻底消失。

　　没有人反抗，于是那道葬送了无数生命才打开的缝隙，再次闭合，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只要不刻意去想起，人间终究会忘记这场灾难，至于尽头到底在哪里，那已经不重要了。

　　“我觉得……”柔川给出评价：“他们约莫是有病。”

　　天目神兽不认同，却也不会与她争辩。

　　由寻隐仙尊掀起的这一场反抗，让仙族的阴谋从暗处走到明处，不论过程怎样，以现在的结果来看，最后的赢家是最为弱小的凡人。

　　只有他们没有断绝传承，仍旧活在这片崭新的天地里。而且还拥有了一个会永远站在他们这边的最强后盾。

　　柔川很长时间都没有在说话，天目神兽问道：“你不是说你有很多问题。”

　　“没有意义了。”柔川道，“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再去追究那些已经发生过又不再存在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

　　这段过去给了她足够的冲击，虽然她的意识恢复了自由，但并没有立刻走出来，浮山圣主的影子还刻在她身上，她不能不去想为什么三百年后一切又回到原点。

　　而当她坐在这空旷寂寥的天之顶端时，却忽然反应过来，她没有必要再去追究那些过去，她是浮山圣主也好，是柔川也好，一切皆成定局，无可更改。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带他离开呢？”天目神兽有些不怀好意的引导。

　　柔川犹豫道：“大约……是浮山圣主的影响。”

　　“那也是你。”天目神兽道，“一样无可更改。”而她竟然还在自欺欺人的将自己与之分开。

　　“冥府怎么走？”柔川问道，她得去确认一件事情。

　　天目神兽道：“天地都是你的，你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他声音刚落，柔川已经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如何做到‘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

　　姜鬼帝的鬼城，她来过一次，这里照旧是与从前一般的井井有条，规矩森严，没有鬼来拦她，姜鬼帝站在大殿之前迎她。众鬼不敢多看，却纷纷在心底猜测来人的身份，也不知如今这天地间，还有谁能值得他们姜鬼帝亲自迎接。

　　姜鬼帝也不问她来意，径直带着她朝冥府深处走去。

　　“北衢天君，后来如何？”柔川问。

　　“死了。”姜鬼帝道，“新神降临，第一件事便是入冥府斩北衢。”

　　柔川道：“那位青莲帝君？”

　　姜鬼帝道：“是她。”

　　柔川一路行来，没有遇到任何一只鬼，没有听到任何一声嚎叫，这里庄严安静得不似冥府，倒似一座主人严厉的府宅。

　　姜鬼帝道：“我喜静，听得不大小地狱里的声音，就将他们都藏起来了，你要去看看吗？”

　　柔川轻微地皱了下眉，她不确定他在哪里。

　　姜鬼帝便自行引着路，推开了某一道门，阴森的味道立时弥漫开来，炼狱就这样出现在柔川的面前。她们一直往里走去，走到了地狱的最深处，一道孤独的身影立在岩浆火海之中，茫然地看向四周，似乎并不知晓自己身处何方。

　　姜鬼帝停下脚步，柔川也不再往前，她的脸上一片淡然，没有震惊也没有惊喜，她甚至还继续和姜鬼帝闲聊：“姜鬼帝知道那个面具的来历吗？”

　　柔川记得姜鬼帝也有一张形状诡异的面具，虽与浮山圣主脸上那张不大相同，但也许能说上一二。

　　姜鬼帝却答非所问：“他是恶鬼，古往今来最强大的恶鬼，冥府大小炼狱走过一遭，仍不知悔改，最后停在了这里。”

　　“我想，当初朱黎鬼帝任我离开鬼城，定与这面具有些渊源。”

　　“他强虏人间无数亡魂炼为怨鬼，本因判他灰飞烟灭，然则他取死为生，又因当时冥府关闭，亦有我的过错，是以从轻而判。”

　　“所谓的献祭，与冥府究竟有何关联？”

　　“他执念不散，无法进入轮回。”

　　姜鬼帝转身离去，柔川却没有动，她看着玉渊，玉渊却看不见她。

　　“他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说不了，走不了，散不了。当时间将他的记忆磨去，千万年之后，他就会变成地狱的一部分。”

　　柔川朝着玉渊走去，她来确认一件事情。

　　浮山圣主将玉渊封存在了心里，又将她从心里分出。

　　她抱住玉渊，玉渊定住不动，灼热在她脸上燃起，就如同那张猩红的面具落在她脸上时一样。

　　浮山圣主的一切即是她的一切。

　　“柔川。”玉渊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一道气声在柔川耳边响起，宛若炸雷，震得柔川已经失去心的位置一声一声作响。

　　她被浮山圣主封存的东西冲击得头昏脑涨，她喜欢他。

　　从他在她眼里变得鲜活那一刻开始，从他在她眼里区别于其他所有事物开始，情愫就已经落地发芽。

　　众生都会死去。

　　原来从她带上面具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看到了人间的灭亡。

　　除了玉渊。

　　“你想起我啦。”玉渊低哑的声音里有着一种奇异的轻快。

　　他还是认出了她，哪怕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他还是在她拥抱他的瞬间认出了她。

　　柔川被过去的记忆包裹，那些她始终觉得有距离感的记忆一点点融入她的身体，融汇成完整的她。

　　巨大的力量回旋在冥府地狱，万鬼同哭，阴风怒号，鬼差们一边哆嗦着身子一边竭力压低声音让这些恶鬼们别鬼叫了，要是把姜鬼帝引来，再多判个十年八年的，对大家都不好。

　　姜鬼帝并未走远，她朝着风暴来处伸出手，轻轻一握，万鬼止哭，冥府不动，只有风暴中心的两个人还紧紧抱在一起，却已至分离之时。

　　玉渊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淡，他执念已消，等待他的将会是彻底的消散。

　　“我们做个交易。”姜鬼帝站在岩浆火海之外，十分友善。

　　柔川和玉渊都朝她看来，姜鬼帝道：“鬼道，亦可修。”

　　“小天帝，你可别被这个女人忽悠了，她呀，最喜欢算计人了。”一个声音从岩浆深处传来，此人踏烈焰而来，却如履平地，丝毫不受炙热影响。

　　柔川侧身挡在玉渊身前，眉峰凝聚：“你在和我说话？”

　　“你该自称朕，小天帝。”他走向姜鬼帝，毫无差别的挑衅着身前身后两个女子。

　　柔川与姜鬼帝对视一眼，一前一后两个巴掌朝着这人扇去，一道柔和的力量将他包裹住，姜鬼帝身后走出一个女子，略有些无奈地道：“安分些。”

　　一只鬼，一只魔。

　　冥府里居然藏着一只魔，还是一只天魔。

　　姜鬼帝没有解释的意思，柔川也没有探究的意思，她放开手，玉渊便朝着地狱之外飘去，“做鬼太苦，罢了。”

　　姜鬼帝惋惜：“真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