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川》狮子的太阳

157、承认过去

　　空旷寂寥的天之上一如往昔。

　　柔川横卧在天界征伐残留下来的巨石之上，一打盹，便是无数个日夜飞逝。

　　天目神兽代行天之职责已经许久，对于这个闲散的天地主人十分不满，“你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柔川翻了个身，明明白白地告诉天目神兽，她听见了，但是她并不打算理会。

　　天目神兽有些难以理解她为什么置众生于不顾，明明她曾经不止一次为了这个世界毫不犹豫地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他又被人欺负了。”

　　天目神兽只能用那个人来吸引一点她的注意力，果然，他的话音才落，理都不理他的人直起身来，侧首看向旁边一个浮在空中睡得安详的婴儿。

　　柔川眉头略皱，疑惑道：“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她在冥府里放开了牵着玉渊的手，以为自己给了他自由，可是她才回到天界，身畔就出现了这个浮在半空之中的婴儿，闭目沉睡，除了呼吸之外什么都没有。

　　“大约是钻了个空子。”天目神兽旧事重提，“你继续顺其自然，如他这样的疏漏会越来越多，人间恐也要回到最初的模样。”

　　“顺其自然不好吗？”柔川坚持己见。

　　天目神兽觑着那小小婴儿，道：“是以，你打算如何处置此等顺其自然的产物。”

　　柔川对于天目神兽将这个婴儿称作产物略有些不满，却不曾表露出来。

　　成为‘神’吗？

　　柔川飘身而起，转瞬已经落在人间，人来人往却看不见她和她身边的那个婴儿。

　　“瞎子，大瞎子。”

　　孩童嬉闹嘲笑的声音传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被七、八个年岁不等的孩子围着嘲笑讥讽，间或有石子土块砸在他的身上，一根断裂的竹棍落在他脚边，他却没有低头去捡，只安静地听着。

　　也许他根本听不见。

　　柔川没有上前，她也看着。

　　看着这群孩子觉得无聊，看着他们离去，看着这个少年在原地站着，没有低头去寻他的竹棍。

　　柔川站在他身前，这不是她第一次来见他。

　　“可恨？”

　　少年脸上浮起笑意。

　　他听见过神的声音，在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他根本就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

　　但他认定那是神的声音。

　　上回他也被围在中间，一群和现在这群一样大小的孩子围着他，骂他：“瞎子，小瞎子。”

　　柔川当时就这样冷然地看着，等他身边不再有人，等他俯身去捡自己的竹棍，才上前将他提了起来。那时暮色降临，周围立刻陷入了黑暗与安静，她手里的孩子也不吵不闹，除了无神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惊骇，瞬间便又恢复了平静。

　　不会说话。

　　“可怨？”

　　那声音落进他的心里，惊得他瞪圆了眼睛。他从未感受到这个世界，听不见看不见，没有任何认知，甚至连自己是什么都不曾明确知晓。

　　可怨？

　　他尚且蒙昧，只觉得这个直击他心灵的声音无比地悦耳，想要听到更多，不论是什么？

　　但是没有声音再传来。

　　他脸上出现了茫然，空悬的脚也落在了实处，他在这里站到了深夜，站到太阳初升，确认不会再有人抱起他，甚至认为那个突然闯入的声音也许并没有存在过，他捡起竹棍，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听到了这个声音，他认为是神的那个声音。

　　可恨？

　　这个声音之后，他的世界再次回归寂静，竹棍回到他的手里，他转身离开。

　　他期待下一次再听到这个声音。

　　柔川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跌跌撞撞地爬上满是青苔的台阶，跨进一座略显萧索的庙宇。

　　“瞎子，死瞎子。”

　　朝阳一般的声音里充满了天真与无畏，而中间那个站立不稳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期待已久的声音如约而至。

　　“可悔？”

　　没有人回答她，他从未开口回答过一次，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开口的能力。

　　他弃仙成凡，以人入鬼，与伪神争夺那些弱小的生命，用同样的方式剥夺了他们生的权利，以此来换取另一部分人的存活。

　　天地认可他的付出，同样审判他的罪孽。

　　柔川看向庙宇之内，在那个僵立的身影之前有着一尊神像。

　　又是一尊看不清面容的神像。

　　柔川抬头看着，在这尊神像里看到了还未变成天目神兽的白泣上神，看到了从未停下脚步的郦珠娘娘，看到了那位降罪人间的方厌上神，看到了手持战戟的青莲帝君，也看到了她。

　　那位脸上带着面具的浮山圣主。

　　天地承认她的身份，奉她为神，也许也期待着当劫难再次来临的时候，作为神的她能继续为众生牺牲。

　　她被天地选中。

　　在神消亡之后，依旧需要一个可以承担神之职责的存在。

　　创世的神平等的爱着世间万物。

　　可柔川不爱，浮山圣主也不爱。当作为浮山圣主的她死去，她的恨也随之消散，在虚井之中醒来的柔川对众生都没有特别强烈的感情。

　　她视他们如过客，却依旧在最后义无反顾地冲在了最前方。

　　浮山圣主留给她的除了那段被封存的情绪，还有视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

　　那道永远站在最前方的身影是她永远的追随。

　　她从不承认过去，但过去始终牢牢印刻在她身上，她只能借口顺其自然用以逃避。

　　她在逃避，逃避曾经的自己所选择承担起的责任。

　　承认过去就意味着她要接受这份责任。

　　玉渊出现在她身边就代表着她已经承认了过去。

　　她已无法否认一切。

　　柔川消失在神庙之外，那个听到了天外之音的人站在神像之前，眼里映出高耸的神像，但是他看不见。

　　柔川的几次离开与归来并没有引起任何关注，毕竟整个天界里，除了天目神兽可以和柔川说上几句话之外，那些随天而起的生灵依旧不曾碰到过彼此，他们都还活在孤独之中。

　　“你终于想通了吗？”天目神兽想要松一口气，却又恐白欢喜一场。

　　“大约吧。”柔川保持着最后的倔强。

　　而天目神兽却清晰地感受到天地勃然而起的生机。

　　柔川与他们略有不同，他们从天地之间诞生，本就是天地的一部分，时间到了就将回归。而柔川更像是天地的化身，她与天地同生。

　　她喜，天地便喜，她怒，天地便怒。

　　天目神兽最终还是修了人身，他坐在照旧是残垣的天宫里，在处理天地轮转变化的同时，开始着手修复天地规则。

　　而柔川再一次进入人间。

　　她去听人间生灵说话，说他们的喜，说他们的悲，说他们的痛苦与挣扎，说他们祈愿与理想。

　　看万物生，观万物死。

　　她遇到他。

　　他说他在找一个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