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雨》十安卿然

18、山

　　“好啦。”虞佳柠捻捻涌血的眉尾，倏忽转望墙上石英钟道：“我先走啦。”她抬手扯低针织帽檐，将眉眼外破裂青紫的皮肤包裹在模糊黑影中，提上要拿的东西抢出门去。
　　沈回舟目送她出门，然后杵在原地发呆，发呆。
　　佟响捞上他书包肩带，扬手甩进他胸前，“发什么愣，迟到扣工资。”
　　沈回舟一惊，接住飞来的书包后才想起来正事，突然“嘶”了声，以四百米冲刺的速度夺出门去。

　　紧赶慢赶，到店还是被游茴逮着训了一顿。
　　游茴虽说平日乐天派，原则上的问题还是丝毫不放松，她双手交叠，难得发了脾气：“好在今天你走运，店里还算清闲，要是赶上忙的时候，你麻烦就大了。”
　　沈回舟静静听着她教训，瞥见门口姗姗来迟的佟响，他脚患恶疾似的慢慢推门，自然的越进游茴视野再越出去，再脚患恶疾似的慢慢蹭进厨房。
　　沈回舟眼睛跟着他进了厨房，很想问句什么。
　　游茴跟着他看了一眼厨房，说，“你不用看他，现在厨房缺人手，完事我会收拾他的。你们两个谁也别想逃。”
　　“下次不会了。”沈回舟自知不该，“是我不该，工资您照扣吧。以后一定准时到岗。”
　　哪张桌的客人喊了游茴一声，游茴忙于招待，作罢一摆手:“你工作去吧。”

　　沈回舟做了几天熟悉了自己的工作，上手起来也流利，人流高峰期期还是忙出汗来。
　　游茴这家店美其名曰“咖啡馆”，实际就是茶餐厅的菜式，茶餐厅的形式。既有韩式泰式等，同时兼备本地人钟爱的家常菜。
　　他端着盘子走回厨房，走到水池前停下的时候摸了把额头的汗。歇了两秒马上转身出去，马不停蹄工作。
　　沈回舟环望一圈，看到刚清台的桌子坐上了新客人，拎着餐牌过去了。
　　这桌坐的是几个大学女孩子，看上去像才刚刚大一。自顾自地闲聊玩手机，看到沈回舟的时候逗了他几句。
　　沈回舟写着菜式名，短发的女人问他:“小伙子几岁了，是学生吗？”
　　“啊，是，十八了。”沈回舟说。
　　旁边卷发的女人说:“十八了啊，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呢。”
　　沈回舟抿嘴笑笑:“十五六和十八也不差多少吧。”
　　“差一岁也是岁啊。”卷发女人继续下去:“但你脸其实挺显年轻的。”
　　短发的女人提醒:“是少年感吧，人家本来就是年轻人嘛。”
　　沈回舟意思意思地笑一声，盖好笔帽要走，背对她们说了句用餐愉快。

　　“沈回舟，”游茴站在隔沈回舟十几米远的墙角，隔空朝他喊话:“你去厨房催催五号桌的餐吧!”
　　沈回舟习惯性往她那儿看过去，按照命令跑到厨房催了五号的餐，准备走开厨师把他叫住。
　　身材发福的厨师挺着啤酒肚，颠勺那几下牛肉滑出锅缘飞了一道完整的弧线，落锅又立刻被反扣在盘里。厨师扭脸看他，说：“帮忙把这盘端出去。”
　　“嗯。”沈回舟托起盘子往外走，过道石头台后面高个的厨师挥舞着菜刀砍骨头，就在他经过的一瞬间。骨头应声裂成两段，腥臭的血水横飞，刺在他眼睫。

　　沈回舟看了一眼，停下，脚跟子发软，心理作用导致胃酸汹涌，他捂嘴原地站了一会，即刻佝偻着后背趔趄退后，“砰”一声将盘撂在架子上冲出厨房。
　　他急急忙忙穿过大厅，推开厕所门跪倒在马桶前呕吐。食糜破闸洪水一般狂奔出口，直径砸进马桶，受力反弹飞溅四周。沈回舟只觉得心脏和大脑剧烈的疼痛，他发狠地按压小腹，对肠胃的痉挛没有丝毫效果。两眼一花前额用力磕在马桶盖上，呕吐物沿着盖板下滑，一帘接一帘，熏得沈回舟吐得更厉害了。
　　他眼前笼罩着一层黑雾，整条肠子像被人拧起来拉扯到了极致，身体很快就没了力气，脑袋抵着墙瓷砖一摆一摆的，瞳孔黯然失焦。
　　沈回舟意识恍惚，过往和现实交错成结，记忆深处惊悚的遮羞布被掀起，沈回舟隐约看见地狱里嘶鸣狂怒的人动弹了一下。
　　那口梦魇般的棺材，被他长期搁置在黑幕一隅，现下却摇晃起来，里面封存的人挣扎着，就要把棺材板弄烂。
　　沈回舟就站在那里，迷惘地看着封棺的钉子一根根弯曲，被击飞，看着厚重的棺板慢慢毁烂，形成一个半米长的缺口，男人从破洞爬起跨到地面，手上大刀紧握。
　　沈回舟本能地恐惧，后知后觉掉头飞奔，男人灵活地追上他，抬手冲沈回舟颅顶劈了一刀，沈回舟偏身躲开，吓得冷汗流满印堂。
　　男人一刀砍空，浑身杀人的戾气无处释放，追着沈回舟一顿狂砍。沈回舟失声叫道：“不，不！”
　　那张面目可憎的丑陋脸孔在眼前无限放大，占据他整个视野，沈回舟跌倒坐地，抓着刺痛的小腿，眼睁睁看着锃亮刀锋横劈过来，爆出一声凄厉的喊声。

　　——
　　进来的匆忙，门没关严实，加上他刚才冒失的疾跑，不少人朝他这里看。
　　一个脾气不是很好的男人叫起来：“老板！他这样怎么吃饭！老板，老板干什么的！”
　　游茴惊了一个身颤，欠身小跑过去，连连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就去看看。”
　　她在厕所门前又停下，不因为什么，就是没见过谁吐成眼下这幅鬼样，沈回舟胸口弯得几乎和马桶贴合，摇摆的身形持续高频打颤。游茴在门口踌躇三秒，走近弓低了问：“小沈，你这...怎么了？要送你去医院吗？”
　　沈回舟没答复，不是他不想答复，而是没法子说话，口里那摊东西吐完了马上又涌上来一滩新的，压根没给他空闲出声的可能。
　　游茴慌张地抚抚他脊背，急得就快流汗。
　　适时，一道清亮话语穿堂而入，音量听着却有点小，倒不是那人讲得小声了，只因厅堂哄闹，声音大多在其中埋没了。
　　游茴循声望去，面上凄然依旧，看见佟响站定门口，忙向佟响说:“快想想办法，他这样太吓人了!”
　　佟响凑近，默默等沈回舟吐完，期间一言不发，等他吐干净了，甚至被口里胆汁苦得双目紧闭，才摇了摇他肩膀，“沈回舟，沈回舟？”
　　“你听得见我讲话吗？”
　　……
　　“还能说话吧？？”
　　……
　　沈回舟闻言嘴唇蠕动，就算是答复了，但很快恢复原样，神颜萎靡。
　　佟响看着他，确认他是吐干净了，端着无波无澜的脸开腔：“茴姐，拿瓶水来。”
　　游茴在怔忪心绪中猛然回神，忙问道：“啊，啊！什什么？”
　　佟响一手揽向沈回舟腰肢，另手托着他后脑勺，让摇摇欲坠的人暂时依靠自己身体。沈回舟任人摆弄四肢，颠簸几折才安稳下来，他们双腿叠在一起，胸口也贴得极近，佟响就维持着这个奇异的姿势，补充道：“拿瓶水给他漱漱口。”
　　游茴如梦初醒般跑回大厅：“哦。马上马上！很快就来！”

　　沈回舟大脑浑浑噩噩，猝然被拉近一个臂膀，不大宽阔，但够暖和。佟响身上不染任何气味，即使是衣物未免的洗衣粉清香也稀淡得难以察觉，感觉到背后股股热量穿透衣物袭来，沈回舟打抖的身段渐渐平复。
　　佟响俯首看着他，沈回舟嘴唇张合伴杂咳嗽，调动气力要挣脱，佟响按住他，浅声说：“你现在站不稳，先别乱动。”
　　……不动让你搂着？？
　　“地板有脏印子，墙上有你呕的。”佟响说。

　　沈回舟涩声低吟，“啊啊”地轻唤却吐不出一个字眼，牵动四肢，身体力行地抵抗固定他的胳膊。

　　须弥，游茴怀抱矿泉水风风火火回来，拧开瓶盖递上，“来了，水来啦。”
　　沈回舟缓上点力气站起身子，接过水漱嘴，再探向最近的马桶吐出去，大脑还是没怎么缓过劲来。
　　“谢谢。”沈回舟迷糊地说，环顾脏兮兮的地板马桶默了一秒，知道自己添了麻烦“…不好意思，我马上清理干净。”他缓缓挪动两腿，脚下却虚软悬浮一样，重心不稳。
　　游茴看他的模样不像是能立即干活的，说:“别啦，你先歇歇，我找人帮你清理就好了。”
　　“……找人？”
　　“对，找人。”
　　“找谁。”
　　“嗯……”游茴抿唇，清丽的脸孔流露为难之色。店铺雇的清洁工刚好请事假，现在又是人流高峰期，切实没有多余的人手。
　　她一摊手，十分干脆地将疑难抛诸脑后:“不用担心，我会找人处理好，你只要去休息室坐着，歇歇就好了。”
　　沈回舟怔怔的:“休息室，店里还有休息室么？”
　　游茴答: “有的，就在收银台隔壁走廊的第三间。”
　　沈回舟点点头，脑袋仍然昏涨，游茴的身影在他眼中像糊了一层砂砾，快要看不清了。他局促地道谢，离开了厕所。

　　第三间的门在整排磨砂玻璃门里属格格不入，是木头的，很好找。
　　沈回舟平时不怎么来这条走廊，推开门那一刻发现里面别有洞天。百叶窗旁就是沙发，茶几，暖色调小地毯，懒人沙发，另一旁放着咖啡机，橱柜，以及满柜顶的饮料冲剂。门边几株绿植，窗台摆着两盆多肉，布置还算舒服。
　　沈回舟拿抽纸擦净眼镜，随便找地方搁下，窝在窗下的小沙发里，头昏目眩，还困。
　　阳光暖，照的人身子也暖，他很快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