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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兄弟殊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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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国皇帝决定许重利予临关城后,成及屿自告奋勇,等不及军部调度便带着府中亲兵启程了。
他一路疾驰,片刻不停歇,只用了一半时日便已赶至交城歇脚。
成国二皇子突然来此,徐允真惶惶不知所措,成及润临行前特地嘱咐她要保密行程,她也摸不透这两位皇子关系究竟如何,便含含糊糊托称不知成及润所踪。
好在成及屿并未追问,只留下一些钱银托城主转交,便匆匆回酒楼歇息了。
徐允真并不知道,成及屿对成及润这般不着调的做派早就习以为常了,若他乖乖在交城待着,才叫他意外。
夜已深,成及屿坐在窗边饮酒,看着交城街上的车水马龙。
连日来马背上颠簸,臀股处已被磨出血印,行进中不觉,此刻停歇下来,疼得火烧火燎,难以忍受。
他拎起酒壶直接灌入口中,酒入喉间,激起心中杂陈五味。
同为皇子,成及温身在朝堂运筹帷幄,呼风唤雨,成及润日日如他现在这般,举杯敬明月,尽赏人间繁华烟火,而他却要迎着苦难逆行,受这般苦旅不说,还要受成及温所托,为成及润来送傍身钱。
嫉恨上头,他却忘了这一趟是自己挤破头争来的出人头地的好机会。
临行前,温汝清特地来劝他,称此行艰难,若他愿意她随时可让父皇换个人选,朝中擅外交的臣子比比皆是,他不必冒这个险。
想至此,他不由冷笑一声。
在他看来,温汝清无非又是假惺惺做戏给父皇看,更是想以疼爱之名行打压之实,生怕自己抢了太子的风头罢了。
他与成及温、成及润兄弟的差别,或许从出生前就已注定了罢。
他的生母不是温汝清,而是东海群岛土著首领的长女。父皇与他母妃的结合并非源自于爱,而是成义雄在攻占诸岛后,为稳定局势而作出的妥协。
自成及屿出生后,成义雄虽对三兄弟一视同仁,却再未踏入姜真宫中半步。母妃将这罪责都归咎于成及屿的诞生,对他便极为苛责。
长大些后,成国日渐稳定繁荣起来,父皇也开始叫他们兄弟三人学习诗书礼乐,可母妃出身蛮夷,对此一窍不通,温汝清便邀他与成及润同寝同学。
起先,他是欣喜的,温汝清的温柔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母爱,为了留在温汝清宫里,他小心翼翼行事,勤勤恳恳学习,可却总是能被顽皮的三弟不费吹灰之力超越。
有人说这是天份,也有人说是承自母族温家的聪颖血脉,总之,他不如幼弟,此事似乎天下人都已认定是理所当然,唯独他自己不肯承认。
渐渐地,当他看到成义雄与温汝清的恩爱模样,看到大哥被父皇和老师夸赞,看到三弟承欢于父母膝下,他开始顾影自怜,恨意也一点点滋生。
他痛恨父亲不公,痛恨温汝清母子伪善,也痛恨母亲血统低劣,他将世上所有的善意都视作嘲讽,却又不敢公然对抗,便一点点积蓄在心底。
直到一次与三弟争吵,他意外发现,装可怜、博同情是迅速占据上风的方法。三弟看他的眼神从委屈到不解,渐渐变成厌恶,可他不在乎,他能得到温汝清的庇佑,父皇的夸赞。
从那以后,他学会了自己的谋生之道。
他开始一次次撕开自己的伤疤,自己的不够便撕母亲的,再不够便自己制造伤疤,利用温汝清的内疚与同情达到满足,这种近乎病态的循环一直持续到母妃去世,他便又将母妃的死怪到温汝清母子头上。
那之后,他伏得更低,积蓄更大的力量,等待有一天掀起滔天巨浪,席卷他们所有人。
而这次岐城之行,便是一次最好的机会。
成及屿眸色阴翳,唤过身边小厮:“去告诉那边,我们明日就到。”
“是。”小厮应下,迅速躬身退了出去。
成及屿揉了揉眉心,手肘不小心撞倒了搁在窗边的酒壶,酒壶直直从四楼坠落到地面,摔得粉碎,楼下过路人已开始叫骂,吵吵嚷嚷地,他心中突生愤怒,砰的一声关上窗。
这种任谁都能踩上两脚的日子,他过够了。
箭已离弦,从此再无回头路。
在小西的指引下,徐芃芃的押粮车很快便来到了岐城郊外。
黄挺开路,成及润和卫殊守在徐芃芃左右,其余众人三五成组,围在粮车两侧,徐徐向岐城方向走去。
放眼望去,沿途良田尽毁,到处可见被水流拦腰冲断的树干,一些流离失所的难民正推着平车逃离这里,见他们逆行而来,皆面露不解。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忍不住上前劝阻他们:“我劝你们赶紧走吧,此地不安全哪。”
徐芃芃上前问道:“老伯,水患不是已经止住了吗?怎么大家还纷纷往外逃?”
老伯叹了口气:“哪有这么容易,这几日隔三差五便会泛滥上一次,大家过得提心吊胆,简直是折磨人啊。”
成及润问道:“开元不是要来人吗?官府定会有人处理此事的,大家不必太焦心。”
不料老伯冷哼一声:“开元来不来人我不知道,官府定是靠不上的!”说罢,他有些狐疑地看了眼他们:“你们从何处来?”
徐芃芃感受到了老伯突如其来的戒备,连忙解释:“我们是从交城来的,来此是……”
“来此是为了送这两个小娃儿回家,”卫殊打断了徐芃芃的话头,将小西和小南拎了出来,继续道,“昨夜我们在山里遇到这两个孩子,听闻岐城近日有些不安宁,便想着亲自将他们护送回来。”
老伯看见小西,注意力瞬间被吸引,痛斥起小西来:“齐小西!你奶奶今天找你们俩一上午,都快急疯了!你这野孩子。”
小西一听,连忙和众人告辞,带着小南跑回城里。
老伯见他们是送小西回城的,神情放松了些许:“唉,可怜了这些孩子。如今这城里尽是断壁残垣,根本没个住的地方,庄稼也毁完了,没吃没喝,你们也尽快走吧。”
成及润依然不愿相信辖地会如此混乱,追问道:“成国各城池都有储粮仓,少说也够用个把月,怎会没有吃的呢?”
“哼,你别问我,我还不知道该问谁呢!”老伯忿忿地说,“若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啊。”
成及润哑口无言,看了眼黄挺,眉头紧皱。
徐芃芃指了指身后的粮车,道:“老伯,我们这车……”
“我们这车进城不太方便,城外附近可有什么地方可以暂时歇脚?”这次是成及润打断了徐芃芃。
徐芃芃看着这两人频频打断,不知意欲为何,正要开口质问,黄挺暗暗扯了扯她衣袖,示意她先不说话。
好在老伯并未觉察异样,想了想,向东一指:“城东七里有座地藏庙,那里地势高,水从西边来,应该冲不到那边,前些年修了一条上山的官道,马匹车辇行走也方便,若你们不介意,不妨先去那里。”
卫殊和成及润默契对视,连忙谢过老伯,领着一队人改道向东。
待四下再无旁人,卫殊才向徐芃芃道起歉来。
她并非不信任那位老伯,只是不相信人心。
连日饥荒的阴影笼罩在人心之上,此时粮食从天而降,必有灾民们会一拥而上,什么仁义礼让、规则秩序,在求生的本能面前都毫无价值。
成及润也有他的考虑。
俗话说,大灾三年,必有大贪。
方才听老伯所说,城中官府定是出了问题,若把粮食交给他们,恐怕一粒米都落不到百姓手中,事到如今,只能靠自己了。
徐芃芃这才消气,也才意识到自己的稚嫩天真。
如此想来,当年她只顾着放灾民进城,却丝毫未考虑过进城之后的秩序如何维持,是否会对城中百姓的生活带来影响。
后来她闹着要开城门建救济所,若是真建了起来,恐怕天下灾民均会接踵而至,到时候交城无力负担,却也无法承担厚此薄彼的名声,只会被迫卷入灾难之中,一个处理不当,恐怕就会被吞并。
她这才有些理解娘亲当年的选择,有时善心泛滥而缺乏大局观,反而会好心办坏事,酿出大恶果来。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地藏庙。果然如老伯所说,这里并未受水灾殃及。
黄挺搬着一袋粮食放到院内马厩中,看着空无一人的院落纳闷道:“岐城人也是奇怪,守着如此宽敞清净的地方不来,宁愿拖家带口去逃难。”
“这题我会!”徐芃芃拉着黄挺到庙门口,指了指头上的牌匾道,“看见没,这里供奉的可是地藏王,只收鬼不收人,百姓们刚刚死里逃生,巴不得离这里越远越好,怎会主动找上门来。”
黄挺不屑道:“愚昧。我黄家世世代代都是沙场上拼杀得来的,只信手中刀剑心中正气,从不信奉神佛。”
成及润毫无架子,此时正站在车上,帮守卫们卸车,听见二人的对话插嘴到:“阿挺,莫要胡言,既来此地,便须心中有所敬畏。”
黄挺点点头,以示认同。
徐芃芃道:“畏是自然,可这敬嘛,恐怕世人的敬意都给了那几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和观音如来这些伟岸正面的庇佑神。”
徐芃芃此言不虚。
此地荒凉,显然平日里人迹罕至,连个看守洒扫的人都没有。
成及润终于搬完了最后一袋粮食,跳下车来,拍拍手上的灰,转头看向牌匾,正色道:“地藏王曾放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若要我说,他才是最值得世人信奉敬仰的神明。”
卫殊一边拿着一根树枝在庙门口的地上画来画去,一边说道:“信也好,不信也罢,如今只能借地藏王他老人家的地界来行事了,也算替他少送几个饿死鬼,助他老人家达成所愿。”
成及润凑到她身边:“你在画什么?”
卫殊并未理他,走来走去似用脚步度量着什么,一笔一笔画出一条条界线,待最后一笔落成,她直起腰身,脸上浮起熟悉的笑容,那是在她计谋得逞时惯有的神色,自信,狡黠,胸有成竹。
“阿挺,你带大家把车板子拆下来,按我画的位置摆放好,阿野,你去写些告示,待会儿派人下山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