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第 28 章 ...
-
28、
钟繇家里还在乱着,仆从们跑进跑出,将烧坏的东西堆在门外。见荀彧返回来,有人忙迎上:“先生?”
“有句话忘了对元常讲,你们继续忙吧,我自己去对他说。”
打发了仆从,荀彧加快了脚步。
他来找荀攸,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明知道即使见到荀攸,也不可能从他嘴里套问出什么,荀攸什么都不会对他说。但他还是加快了脚步,近乎急切地向后院走去。荀攸一定还没离开那里。这纯是直觉,他知道荀攸还在那里。
想要见他,想要问他,因为厌烦了观察和猜测,想知道有没有可能听到,哪怕只是一两句真心的话。
发自肺腑的,不经过计算的,明明白白的,真心的话语。
穿过院门,走到长廊拐角,忽而一阵语声传来,荀彧猛地停步,侧耳倾听。
最先说话的是钟繇:“公达,那个刺客,是不是你……”
“就像你所想的。”
“那……真是抱歉。”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吧,烧了你家的屋子,还带累嫂夫人被搅扰。”
“可他还是死了。唉,我会责罚那个奴婢,若不是她大惊小怪,也不会……”
“元常,以你我的交情,不必说这些。还是你觉得,我们应该互相道上几十声歉才过意得去?”
“公达你还真是……”似乎是钟繇在无奈地笑着,“好吧。那我也不客套了。我知道你另有打算,但今天也太凶险,真被发觉,”他压低了声音,“就是死罪。”
“元常,你与此事无关。”荀攸的声音依然平平淡淡的,好像从来就是这一个样,偏他的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没有参与,没有怀疑过我,更没有听我吐露过一个字。本来就是如此,对吧?”
“……好吧。”钟繇似乎还在为自己帮不上忙遗憾,“你有自己的打算,但愿一切圆满。”
“借你吉言。”
脚步沓沓,两人向拐角走来。荀彧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发现了,但他挺直了身体没有动。
“唉?”最先踏过一只脚的钟繇被吓了一跳,看清是荀彧才定了心,“……是文若啊,你几时来的?”
“刚到,有点事找公达。”
“呃。”钟繇发觉气氛不对,立刻让出私人空间,“那你们聊,我失陪了。”
荀彧盯着眼前的荀攸,目光不知不觉就含了犀利,荀攸却仿佛没看见一样,还不忘行了一礼:“令君。”
规矩的动作和只有他们才懂得的称呼,让荀彧隐隐生出一股焦躁:“公达,我有事要问你。”
“好。”
“换个地方谈。”
“就在这里吹冷风也不错。”
“……一点都不好笑!”
“是啊,我也觉得。”
“……”荀彧为这不同寻常的反应怔了一怔。荀攸不对劲。当他意识到这一点,荀攸已经向院门走去,回头招呼:“走吧,令君说要去哪里?”
他们最终选择的地点是荀攸家里——其实这不是荀彧选的,而是某人嘴上说听令君的意思,脚却自作主张往一个方向走,等荀彧反应过来,荀攸的家门已赫然在目。
推门进去,空荡荡,迎上来的几个侍从都被荀攸挥退了,除此之外再无人声。偌大的庭院没有种植花木的痕迹,满是杂草,萧瑟冷清得不像有人居住。
荀彧原本一腔郁怒,见着这景象又多了一份闷涩。荀攸不是没有生活情调的人,会放任家里这样,怕也是无心于此。
可是很快他就知道荀攸家中会冷清成这样的真实原因了。
借着金乌亲吻地平线之前的最后一丝余光,他看见了一排小木板。
每隔一些距离,就插着一块小木板,上面空白无一字。目测过去至少有十块,整齐地排列着,将院子都挤得狭小起来。
这是……
荀彧忽然明白了,这是坟墓。
也许是尸骨无存,也许是种种原因不能立墓的人,被暗暗在这院子里,留下了一块纪念之地。
荀攸径自走过去,从袖中取出一块上朝用的笏板,俯身插在一支木板的旁边。插好后站起,端详着那块白色的木板,不发一语。
荀彧缓步走上来:“这些人是……”
“和那个刺客一样。”
推测得到证实,那个刺客果然是荀攸的手下。荀彧却无法为知道了一项秘密而高兴:“为什么要刺杀陛下?”
“不是刺杀,他只是在皇宫里被发现了。不经允许进入皇宫的都是刺客。”
“在皇宫里……做什么?”
荀攸没回答,目光投向远方:“令君可知道,在我手里死了多少人?”
“算上前世?几千几万也有的吧。”
“你说的是战场上。”好像看见荀攸笑了,如果说勾一勾嘴角就算是笑的话,“——二百九十四个。”
“我知道你掌握着曹操的一支黑暗力量,做那些事,死这个数目不多。”
话说出来就后悔了,荀彧并非存心说这样讽刺的言语,但不知怎的控制不了伤害荀攸的欲望,伤害他的同时感到自己的心也痛得缩起来:“……抱歉,公达,我不是……”
荀攸凝视着前方,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却好像在看着最执着的事物一般。两手不知何时交叠在一起,用力握紧。好像没听见荀彧的道歉,轻声继续道:“加上这辈子,三百零五个,今天是第三百零六个。”
“……”
“每一次,都是因为漏算。一步之差,死三五个是寻常,这次只死了一个,还算是少的……”喃喃语声越来越低,似乎是再也说不出轻佻自嘲的话。荀彧听不下去,猛地伸手按住他的肩:“公达!”
触手的肩膀在颤抖,几不可感拼命压抑着的颤抖。像是有无数黑暗的生物叫嚣着攀爬上来,从不知名的地方,从不可描述的情绪里,攀爬上来。
断了一会,低语声又喃喃传来:
“别看我这样,我……也会害怕的。”
“公达?”
“最怕的就是漏算……这世界变量如此之多,谁能完全掌控?是人就会有失误,有漏算……所以最完美的做法是什么都不做,但即使这样,依然会失去……为了不失去,就只能赌……赌赢或者输掉……”手腕上被抓出的血痕显示它承受了多大的力道。只是那个人依然站得笔直,那几句话与其说是说出来的,更像是自己流泻出来的,是胸腔已经不堪负荷而做出的自救,所以在释放了一点减轻了压力之后,就自然停止了。
荀彧叹息:“公达,你的心事太重了。”
荀攸忽然转身,荀彧的手从他肩头滑脱,取而代之的是双臂被荀攸牢牢捉住:“令君从来不担心这些吧?”握住手臂的力量几乎就要掐到肉里面去,“为了理想一往直前,就算失败了也不过一死而已。没什么可怕的,因为输到底也就是性命而已……你就是这么想的,对吧?真是很好……简单爽快,什么都不顾虑,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真是很好……”
随着这些话,荀彧第一次见到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有了改变,茫然,忧伤,恐惧甚至可以说凶狠,种种情绪如山一般扑面压来,又像海水一般漫过脖颈。勒住领口,让他不能呼吸。找不到神智,理不清思绪,头脑一片混乱,却能深切地感受到那种苦痛,无声渗入灵魂,痛彻骨髓。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这个人看起来坚强、冷静、胸有成竹地掌控一切,似乎总在变戏法,层出不穷地制作惊喜或者惊吓,但不代表没有弱点,不代表他荀公达就是神仙。没有流血不代表不会受伤,那份让人踏实或者畏惧的冷静下面,掩藏的其实是软弱、消极和……隐痛。
原来自己这样急切地跑来,既不是质问也不是追究,只是想安慰荀攸而已。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异数,他们拥有别人不曾拥有的两份人生,所以这偌大天地间,能懂得他们的隐痛的,只有彼此。这种心情,无关利害与立场。
“公达……”喃喃出声。
尽管只是很细微的声音,荀攸还是惊醒一般猛地松开了手。
荀彧踉跄地后退了一步,用力站稳,下意识地大喘了一口气。
“抱歉,难得请令君来家中一次……”荀攸似乎也对自己的突然失控感到不解,解窘般地转过头:“天黑了,我们进屋里去吧。”
接下来的夜晚过得很宁静。家仆做了简单的饭菜,两人同席而食。之后荀攸请他去看了看书房。——那是更变本加厉的冷清,四壁堆的除了书就是书,墙上连一张琴、一幅画也没有,若叫那些附庸风雅的文士看见,只怕要咧嘴耻笑了。
随便谈论了几个学术上的问题,两人都很默契地不再触及朝政。之后,荀攸道天色已晚,便建议道荀彧就在他家里过夜。
虽然他们现在的关系很复杂,终究还是亲戚,荀彧也便答应了。
荀攸领他进了收拾好的客房,道声安置,便告辞出去。
荀彧一肚子心事,也着实累了,脱了外衣躺在床上,刚打算入睡,忽然一惊,翻身坐起。
……那刺客既然是荀攸的手下,被羽林军发现,张让怎肯善罢甘休?
只怕立刻就要掀起风波!
如果洛阳城开始戒严和搜查,那么何仪散布在城里的暗刺……
“糟糕!”荀彧翻身下床,一手扯过衣服穿好,推门便出来,正好一个家仆提着灯笼检查灯火而来,被他劈头截住,问道:“你家主人呢?”
“啊,先生?主人说他有事要办,连夜出门了……”
荀彧不等他说完,推开他向外跑去。
荀攸一定是去处理这件事了,那么之前,他难道是故意拖住自己?
在那种状况下,还不忘挑拨张让何进的斗争,顺便打压一下自己的力量吗?
荀彧一手按住额头。他已经不知道荀攸哪句话下没有隐藏着心机了……
小剧场
荀攸:我最恨他的就是,他什么都不怕。
荀攸:为了理想一往直前,就算失败了也不过一死而已。有什么可怕的呢,失去了的也只是性命而已……他就是这么想的。
荀攸:他什么都不怕,但我怕。我怕一步漏算……就失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