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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十九 嘴与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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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吃下去。”
只不过一瞬,沉鱼就理解了公子姬话里的意思。
这是媲美砒霜的毒物!
他要她学会他们的语言,他要她雪藏在心底的秘密!
吃下去。
他的面容温柔而多情,是最有力的肯定,是最让人无法拒绝的幻象。
沉鱼知道公子姬的幻术出神入化,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那么一刻从幻景中逃脱过。又或者,他根本从来就没有迷惑过她。
“你不想要吗?”公子姬诱哄道,“你不想留在我的身边吗?”
沉鱼抱着脑袋惊惶地摇摇头,嘴中发出咕哝声。
公子姬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你在害怕什么?你以为我会毁了你的嗓子吗?不,我只是想听懂你的歌。”
沉鱼听了不知是喜是悲,只是抖得更厉害了。
吃下去。
“这鹦鼠的血液听闻能治哑疾。”公子姬缓缓道,“阿萝。”
那瓶子口没有被塞住,暗色冰冷的地上流出的是鹦鼠的一小滩血液,触目惊心。
沉鱼是第一次看见因沉默无言而性格孤僻懦弱的少女露出如此疯狂的眼神。她感激地对公子姬磕了几个头,就这么卑微地、卑微地跪伏在地上,舔舐着地上那猩红色的液体,连舌头也变得血淋淋阴森森的。
她抬眼看了沉鱼一眼,又是那种黑洞洞、却又透着不可思议的疯狂之色。
沉鱼只觉得呼吸都要停止。她眼前的阿萝仿佛变成了她自己,她也是这么匍匐在公子姬的脚下,几欲疯狂!
只是族里的长辈说过,这世界上最不能吃的便是下过咒的舌头。人类女人吃了舌头会变成长舌妇,妖族女子吃了舌头会管不住自己的嘴。
不、不可以!
“你不要的,却是别人想要都得不到的。”公子姬似是感慨般地叹息。阿萝听了直勾勾地看着她,面无表情。
沉鱼不再反抗了。她鬼使神差地,拾起了地上的瓶子,把那一小块舌头倒入了口中,大口嚼了起来。
满嘴血腥。
②
“我告诉了他们你的秘密。”
沉鱼摆着一张忧郁的脸,看着背对着她的我缓缓说道。
此刻的她坐在一个巨大的木椅之中,椅子侧边安了两个轮子。她的鱼尾比起我见过的那个鲛人并不算粗壮,此刻恹恹地拖拉在木椅上,看起来有些可怖。尽管如此,沉鱼还是美丽的。她的眼神清澈,发丝若海藻,流露出几分神秘来。
我很诧异她一夜之间竟然学会了人类的语言。我顿了顿,问道:“什么秘密?”
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你可能会为此而死去。”
“为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这珠子的来历吗?”沉鱼抿了抿嘴,眉毛微挑,“九幽珠……浮幽的魂珠……”
那海底的恶兽……
浮幽……
但是浮幽已经死了。蜃族已灭,你又在怕什么?
沉鱼咬了咬苍白下唇,眼里流露出古怪的笑意。这傻乎乎的女人,竟然怀揣着这么让人失措的宝物呢……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摸了摸眼睛,笃定道,“这是奕今的珠子,蜉蝣灵的魂珠……诅咒。”
“蜉蝣灵?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沉鱼微微一笑,似有嘲讽之意。
我原本很想问问她蜉蝣灵的事,看她这模样反而有些说不出话来。我闻得到,闻得到那发梢残留的海水的味道;我看得见,看得见那眼眸深处隐藏的对家的思念;我听得见,听得见她话语里流露出的害怕……
然而沉鱼没有说谎。
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蜉蝣灵。
少姬馆位于繁帛城的边缘之处,倚靠沧海,从中央的玲珑塔上便能看见壮丽的海景。那玲珑塔不是人建造出来的八角塔,而是公子姬的法宝,可大可小,里面装着他的各种藏品。除却五层高的玲珑塔,其他的建筑皆只有两层楼高,周围树木郁郁葱葱,小径幽深,溪水潺潺,别有一番风味。
公子姬的卧室离玲珑塔仅有几步之遥,边上种着一片竹林。顺着隔开桃林和竹林的小路向北走去,是一片湖。湖的东边是公子姬会客的地方,也是寻常人拜访少姬馆必经之地;而西边是少姬馆的前院,售卖各种货品。少姬馆的南边有一半是住宿,而另一半则是人们口中的“后院”,里面是世人见不着的珍奇异兽。
那一晚,月明星稀。
这个时候公子姬已经把沉鱼移出了暗房,养在玲珑塔侧新凿的花园的一池子里。池子里依旧是海水,咸咸的,有些难受。
而我便在这后花园住下,天地为被。公子姬下了禁制,宛若一道透明的屏障,把我们与外界阻隔。
我不觉困倦,看着太阳被月亮取代,突然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忧伤。
我仿佛看到了夜色中驶过了一艘船,船上有许多大声说话的汉子,我看到自己被关在黑黑的船舱里,暗无天日。
蜉蝣灵?蜃?
奕今,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然而没有谁能回答我。
回答我的是这呼啸的风,冷寂的夜。
忽然,从头而落一只巨大的怪物,砸在了池子的边缘。
那是一只长得像蜥蜴的巨型爬行生物,身上的粘液不断地往下落。
它伸出了长长的舌头,舔了舔嘴四周,目光贪婪地盯着我。
沉鱼发现了异状,瑟缩在了池底。
也许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唯有眼眶微微发热,仿佛眼睛都要烧红了。
怪物不会说话,只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又紧紧地凝在了我的身上。
它不紧不慢地爬进了水中,咬住了我的胳膊,而我动不了分毫。
这是如修士的威压般的感觉,不同的是此刻定住我的并不是它的修为,而是它身上的血气和煞气。
就在它的利齿咬破了我的手臂,鲜血渗出的一刹那,一柄利剑破空而来,于此同时,我的左眼里伸出一只黑雾凝聚而成的手,抓住了怪物。
怪物嘶吼一声,恐惧地要往后退去,却被手紧紧地捏住,与此同时,剑刺入了它。
下一秒,剑穿透了怪物,而手捏住了怪物把它拉进了珠子。
我感觉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颤栗,而怪物没有进入我身体,而是消失不见了。我没有听到咀嚼声,只是下意识地知道,它被它吃了。
柴佑从暗处走出来,召回了剑,目光深沉地看着我。
他的神识扫过了我,却始终无法发现任何异样。
真是个怪物,他的眼神这么告诉我。
九幽珠吞噬了怪物,似乎并不满足,浅浅的黑色雾气又从我身边弥漫开来。
柴佑脸色大变,不敢逗留,一剑斩开了雾气,退到了禁制外面。沉鱼依旧潜在池底,大气也不敢出。
“公子姬真是料事如神。”他心中暗道,“九幽珠果然有自己意识,需要吞噬食物。”
雾气到了禁制边缘就再也无法突破,过了许久才慢慢吞吞回到了珠子里。
我低低地问:“为什么?”
九幽珠似乎溢出一声叹息。
我心中一片迷茫。难道这不是奕今的魂珠,真的是九幽珠子?那为何奕今又会入了我的梦,那为何长老要这么做?
我想探寻真相,却畏惧于真相的力量。
柴佑又在禁制外面练起剑来。
他练剑的时候总是全神贯注的,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坚定。在他这样的人面前,真相是不重要的,因为他就是真相,剑就是他的真相。
他有了剑,就有了真相。
所以他并不好奇我,所以公子姬很信任他。
“为什么你会为公子姬效命?”我忍不住问他,“你的眼里明明只有剑。”
他依旧舞着剑,然而当他停下来的时候他还是看向了我。他听到了我的话。
他说:“我不为公子姬效命。我只为我的剑效命。”
“你的剑里有谁?是公子姬?”
他摇了摇头,踏步走向阴暗处。
③
公子姬令穆瑾带领几名修士调查阴阳山。阴阳山与几年前不同,灵气竟然浓郁起来,连冰晶草都产生了异变化为雪女,恐怕山中有异。
阿萝真的能说话了,可惜声音沙哑得仿佛铁片刮过,一点也不好听。鹦鼠成了少姬馆后院的新宠,舌头也长了出来。左丘家的人来了一趟,很快便带走了那只鹦鼠回去研究,同时带走了大量公子姬豢养的妖兽。听说每过一段时间公子姬便要给左丘家提供一定数目的妖兽幼崽。这些妖兽大多数成为了年轻弟子的灵兽,而作为灵兽世家,这数目一定不小。
当阿萝学会说话了,便天天跟沉鱼说少姬馆里的事。她如今也与鱼儿一样话多,明明白嫩如藕般的小姑娘,总给沉鱼有些沉稳但郁郁的感觉,全然不似鱼儿天真快乐。
阿萝不会给她捡贝壳,更不会让她看着她在海边奔跑,赤足踩下一个个深深的脚印。她是那种安分守己的女孩,人多的时候寡言,独处的时候才会把目光落在沉鱼的身上,目中露出少女的好奇起来。公子姬给了她更多的权利,她便主动带沉鱼去了一趟后院——一推开后院的门,各种咆哮嘶鸣忽然在耳边爆炸开来,一双双巨大的眼犀利地盯住了沉鱼,它们口中唾液留下,让人心悸。
阿萝也被吓了一跳。她不是第一次来后院,平日里妖兽大多恹恹的,偶尔有几只闹脾气,却从来没见到所有妖兽同时如此暴躁。阿萝是凡人,见到这么多妖兽张开巨口面目可憎的模样自然心中害怕,只能带沉鱼离开。
鱼尾不能行走自如,柴佑给沉鱼制作了一个带着两只轮子的推椅,她侧卧在榻上,座椅由海盐晶凝固炼化而成,遇阳光会散发出淡淡的海的味道;而两个轮子减轻了她的重量,就连阿萝能很轻松地推着她。
沉鱼忍不住想,没有比这再好的日子了。
然而在这梦幻般的不真实中,她忍不住按住了自己的心。
那野兽的咆哮依旧似在耳边,嘲笑她。愚蠢的鲛女,竟然在这丑恶的梦里沉醉,竟然在这男人的怀抱里沉醉!
愚蠢!
“那日……那个鲛人,是怎么死的?”
“他是自杀的。他害怕被公子姬捉去当做奴隶,就一片一片拔下自己的鳞片,挖了自己的眼睛和心。”那声音是那样轻,说话时的逐云仿佛是想到他残忍冷酷的脸,那疯狂至极的神色,依旧惊惶。
“那该有多痛啊!”沉鱼惊呼一声,眼里噗噗滚落下泪来。
那眼泪是透明的,落在地上,竟然真的成了一颗颗水滴状的珍珠。
“他的内心充满仇恨,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逐云说,“是他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这不是真的!”沉鱼的眼里流露出恨意来,“是人逼得他恨、逼得他痛苦——”逐云的眼神是那样充满同情,却让她心底发冷。他们鲛人之族手足之情,心心相印,她怎么会不知,又有谁会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呢!
逐云的目光放远,似乎是在追忆着什么,面色郁郁。
沉鱼一边恨得浑身发抖,又一边想,我的下场会不会也是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