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乱·逐云沧海蜉蝣泪》秭離

23、二十 玄龟玳瑁

　　①
　　乌桑，乌桑。
　　这个熟悉而遥远的呼唤传来。

　　乌满捂着右眼，神色凄苦。他像是那个意外闯入蜉蝣灵世界的男人，坠入了深潭。我的小伙伴们争先恐后地扑了上去，摸他的脸，从那空荡荡的袖子里钻过去。那一双双莹莹的眸子，闪烁着阴森的光芒，吸附在乌满的身上，渐渐遍布了他的身体。
　　然而乌满还是看着我。
　　他最终无力地挪开了那只遮住右眼的手，无数的蜉蝣灵迅速嬉笑着把他的手裹住，尖叫道：“好暖和啊！好暖和啊！”
　　我却只能飘飘荡荡地停在远处。
　　我看到了他那茫然的眼——蓝得发白。

　　啊，他成了蜉蝣灵。
　　他也被困在了深潭。

　　迷迷糊糊睁眼的时候，沉鱼在唱歌。

　　沉鱼每晚都在唱歌。
　　她的声音婉转动听，偏偏唱得教人听得耳朵都觉得苦了。

　　她在思念她的故乡。
　　她的眼泪落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似乎是感觉到了我视线，沉鱼的眼睛望过来，立刻惊惧地深吸了一口气，潜进了水里，只露出脑袋戒备地继续看着我。
　　她在害怕九幽珠。

　　观察了我一会儿，见那蓝色的珠子还好好地呆在我的眼眶里，沉鱼才暗暗吐了一口气。她试探着靠近我，拿湿漉漉的眼神瞅着我，好像哀伤极了。

　　“逐云，你想家吗？”
　　我怔了怔。

　　“逐云，你的家是什么样的？”

　　我想了想道：“黑黑的，很安静，很小。”
　　“听起来很不美好呢。”沉鱼吐了吐舌头，陷入了怅然，“我的家可美了。我们鲛人聪慧能干，不像其他鱼类生活在洞穴和珊瑚里。我们学人类造了好多小房子，每家每户挨在一起。我的母亲喜欢养花，便喜欢在家的周围种各种奇怪的东西，有些很香，有些还有毒呢！你若是有机会来，看到一片五颜六色的花海还有一个绿色的小房子，那便是我的家了。”
　　我的心里忍不住微微向往起来。这种冲动很快被理智压下，我连自己的家都找不到了，又如何去鲛人的地方？

　　“可惜……我现在回不去了。”沉鱼咬了咬下唇，眼睛眨啊眨的，似乎又要有珍珠连串般掉下来，“我的阿姊阿母还在等我呢……”

　　“我是永远回不去了。”我落寞道。

　　“怎么会？”沉鱼把手放在了我的手上，认真道，“我们水族，生要在大海，死也要在大海。你不要放弃你的家园。”
　　“不，不，你不懂。我找不到深潭的路了。”
　　我看见蜉蝣灵们疯狂地围绕着那人时，我便知道，我们都想成为人，我们都想离开。然而一旦离开了，我们就回不去了。这就是长老警告我们不可有的欲望。
　　——一旦有了，就是万劫不复。

　　“这是为何？不过，你真的是蜉蝣灵？为何我从来没有听父亲说起过？你们跟蜃族又有什么关系？”沉鱼疑惑地看了看我，“果然大千世界，我们不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她自然不知道。

　　我们被圈在一个小小的牢笼里，又有谁能看见。

　　“你自然是不知的。”我轻轻地说，“我们不过是被诅咒的一群鬼魂罢了。我们没有办法离开深潭，离了深潭，只不过是在加速死亡罢了……”
　　沉鱼这下大惊失色，似乎有些明白了。她动了动唇，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许久，她像是下了某个决心，轻轻地问：“你们被神诅咒了？”
　　“神？”我迷茫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沉鱼幽幽道：“曾经我们族附近的水母一族同族相食，惹怒了上天，连续百年族内无一子嗣诞生。灭绝之际，他们举家迁移，化作人形逃到了人类的土地上……”
　　“然后呢？”
　　“我没有再见到他们。只是听说他们在寻找救赎的时候还是死了。也许只要离了那里，便是背叛了我们的海神吧。海神是不会宽恕他们的。”
　　“海神……”我呢喃，“救赎又在哪里呢？”

　　沉鱼的眼珠子转了转。她的声音突然变得细细的，小小的，像是从嗓子眼里发出来的：“听说，这救赎就在这陆地上呢！”

　　③

　　阿萝推着沉鱼去赴宴了，远处的天似乎隐隐有闪动的微光，是灯盏下的男男女女在欢歌载舞。自那一夜被送入公子姬的院子后，公子姬便从未让我出现在外人的面前。因此今夜里的我畅通无阻。

　　南边的后院里传来野兽的低鸣，我好奇地走进去，只见一个个庞大的铁笼子里，一颗颗凶狠愤怒的眼紧紧盯着我。
　　我从未见过如此惊人的异兽。在深潭里，只有鱼群、珊瑚和海藻。然而公子姬的身边似乎充满了这样奇奇怪怪的事物。

　　此刻的天空中盘旋着公子姬的白纸巨龙，白色的鳞片泛着冰冷的月光。几个轻飘飘的白纸小童手提着血淋淋的肉块丢入笼子中。它们穿梭在一个个我从未见过的巨兽中，被那泛着腥臭的牙齿咬碎，又很快粘合在一起。

　　我穿过小路，野兽们咆哮着冲我撞来，牙齿死死地扣在铁栏上，口水落在地上泛出青色的烟。
　　九幽珠在眼眶里颤动起来，雾气弥漫出，传来呜咽声音。躁动的野兽们终于安静了下来，恐惧又迷惑。
　　我皱着鼻子，闻着水汽，前方出现了一小片水塘。不同于沉鱼的池子，这水塘像是浸泡在药汁里，黑又浑浊，看见不底。

　　走近了几步，只觉得迎面一股寒冷的瘴气，让人头晕目眩。

　　水塘里的玄龟闻见了动静，慢吞吞地爬上了水岸。它的壳被几根手臂粗的锁链捆绑在水底，堪堪上了岸便再也不能前行。它的身躯有一个人那么高，虽然体态笨重却掩盖不住给人一股强烈的压迫之感。

　　玄龟扫了我一眼，忽皱了皱鼻子，目光中露出几分提防：“蜃？”

　　那乌黑的小眼睛泛着冰冷的光，让我不由得连连倒退几步，惊讶：“你在说什么？”

　　为何人人都说我是海妖，是蜃……我明明是蜉蝣灵啊……

　　“来此做什么？”

　　“我想找救赎。”在玄龟的注视下我有些畏惧地退了几步，“听闻这里有着水族的气息，便想来问问，前辈知道蜉蝣灵吗？”

　　“蜉蝣灵？我玳瑁活了五千多年了，从未听说过蜉蝣灵。”玄龟心头闪过一丝迷惑，恶声道，“小儿莫要诓老夫！”明明是蜃族的气味……可是蜃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听说，蜃族已灭，这个带着那股让人恐惧的味道的女人，又是谁？

　　玄龟玳瑁的话在我的耳边猛地炸开，我懵懂地看着他，难道我之前的记忆，都是一片虚妄吗？
　　深潭……长老……奕今……蜉蝣灵……

　　“我……”

　　玳瑁揣摩了下我不安的模样，忽然变了样子，周身的寒气散去不少，语气也温和下来：“小姑娘不必惊恐。老夫乃玄龟一脉玳瑁，如今已有了近六千年岁数，虽然目前困在此处，之前水族的大大小小事情老夫还是清清楚楚的。看在你我皆是同族的份上，你唤我一声玳瑁叔叔，老夫也没有不帮之理，你但说无妨。”

　　“玳瑁叔叔。我……我真的是蜃，是海妖吗？”我希冀地看着他，“为何我记忆中，我是一直被困在深潭的蜉蝣灵，机缘巧合下获得了人身？一闭上眼睛，就仿佛总有族人在呼唤我，叫我去寻找救赎……”

　　“蜉蝣灵……救赎……”玳瑁陷入了沉思，半晌沉着道，“老夫的确没有听说过蜉蝣灵，或许是因为你们族很少离开自己的海域。你的身上的确有蜃族的味道，说不定是蜃族的哪个旁支，别人认错也是正常……”
　　“你若是想要知道个明白——”玳瑁冷冰冰地笑道，“你上万象宝镜前照上一照，不就能看清你的原型？”

　　“万象宝镜？”
　　“那是左丘家的天级法宝，见过千万妖鬼兽魔，任是何方神兽妖神，在这照妖法宝前都只能露了原形。”
　　我的心一动：“那万象宝镜又在哪儿？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宝物可以获得救赎呢？”

　　“你说的，又是什么救赎呢？”
　　这我又有些不确定了，只能迟疑：“我们被困在深潭里，又渴望成人。救赎，大概就是能离开深潭、又能成人的方法吧……”

　　救赎？救赎是你说能获得就能获得的吗？这离开封印之处还不好说，至于成人，除了修炼，难道还有什么捷径吗？真是个蠢货。
　　玳瑁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这万象宝镜是玲珑夫人的法宝，若是不在公子姬的身上，便是在这玲珑宝塔之中。至于你说的救赎……”

　　看着我的面色变得紧张起来，玳瑁道挪动着庞大的身躯，决定卖一个关子：“你若是能顺便帮我一个小忙，我便教你如何找到这救赎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