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乱·逐云沧海蜉蝣泪》秭離

20、十七 浮幽有珠

　　①
　　那一日后，沉鱼游出池子，发现公子姬并没有再锁住她，便拖曳着鱼尾匍匐着，拖曳出一道水痕。
　　她裹着公子姬的外袍，爬出暗房，爬出卧室，爬出院子，恍然发现——外面，已是桂花开的季节。
　　昨日的光怪陆离，似乎只在夜里出现。白日的少姬馆，一如往日那般静谧而优美。

　　沉鱼仗着自己鱼尾厚实，漫无目的地游走在院子外。在陆地上，沉鱼的鱼尾丝毫起不到任何用处，只能用前臂支撑着地，再拖着鱼尾爬。没走多久，便累得气喘吁吁，鱼尾没有刮伤，双手却破了好几道口子。

　　阳光落在身上，是最难受的酷刑。嗅着水的味道前行，沉鱼只见一条蜿蜒的石子小路，左侧桃林，右侧竹林。穿过这路，或许有一片湖。
　　进了小路后，有了树林的遮蔽，毒辣的太阳再不能伤她。沉鱼微微舒了一口气，瘫软在地。忽闻有笛子声传来，悠扬婉转，融入秋风不悲秋。
　　她侧耳聆听了一会儿，无奈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正欲前行，却又被人喝止。
　　抬起头，只见前方左桃林的一棵桃树上，一少年坐在枝丫上，用一只竹笛指着她。

　　树上的少年勾起唇角，一脸狡黠地说：“你刚刚白白听了本公子如天赖般的笛声，本公子怎么会放你离去？”见地上的鲛女面露疑惑，他接着说，“这样吧……本公子大度，我也不收你的钱，你帮我做一件事可好？”
　　沉鱼抬眼一看，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眼睛微挑，像极了公子姬。只是再一看，少年脸微宽、额微短，一对如玉般的招风耳透出微微的粉来。
　　少年手握竹笛，脚垂在空中一下一下晃悠着。他贼贼一笑，忽的右腿一荡，脚下的鞋飞了出去，落在了另一头竹林里。少年蹙眉道：“糟糕！本公子的新鞋！这可如何是好？小人鱼……可否帮我拾来我的鞋？”
　　沉鱼定睛一看，那鞋好巧不巧，勾在了一棵壮实挺拔的竹子尖上。寸步难行的她，又如何够得到那高处？这少年，断然是在为难她。

　　见沉鱼不理他，少年面露凶色，跃下了桃树，转眼便到了她的面前。
　　“鲛人？”少年抬起沉鱼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问她，“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叫什么名字？你是我哥哥的宠妾吗？”
　　有古怪！

　　一连串的问题袭来，沉鱼还没反应过来，少年猛地推开了她，后退了进步，脸色难看。
　　沉鱼轻轻地摇了摇头。
　　“难不成你不会说话？”少年挑眉笑笑，忽地拔出竹笛。竹笛的尾部伸出一把匕首狠狠刺入沉鱼的尾部，她吃疼地闷哼一声，尾巴翻滚挣扎起来。少年得逞地一笑，“我就知道，这世上哪有不会说话的妖精？”
　　此少年摸样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左丘少虎——左丘少姬的亲弟弟。尽管二人昨日离得并不远，沉鱼却没有认出他。而左丘少虎此刻看着地上衣裳半褪的鲛女，若隐若现的胸脯，冷哼一声，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细细打量她起来。半晌，才凉凉道：“前个月有一只鲛人死在繁帛城外的海上，难不成你是为了这个报仇而来！”

　　沉鱼听了，心都凉了半截。

　　秋意微凉。
　　沉鱼下意识地撇过头去，却见两人站在不远处，正看着他们。
　　一边桃林，一边竹林。一人红衣乌发眉幽幽，一人素衣白丝眼无波。

　　她认出那个红衣乌发的女子是姓东方的管事，而那个……
　　她的瞳孔下意识地一缩。

　　是她！是唱歌的海妖！
　　等到二人近了，她忍不住惊呼出声——你是谁！

　　②
　　沧海之大，四分之。西有鲛，形若鱼龙貌似人；东有龙，降雨御皇震四方。北有鲲鹏，自北冥来，幻鸟可载天；南有海妖，形态莫测，鬼魅纵横，不祥也……然传沧南之极妖尊有蜃，生性贪婪，嘴大可吞噬海域众象，惧众妖。海妖聚而欲杀之，果屠弑其全族，蜃主浮幽行踪不祥。
　　——《沧海游》

　　传说，蜃的原身是一种十分类似河蚌的生物，蚌壳一张一合就是它的巨嘴；里面的珍珠则是它的魂珠。蜃主的魂珠不会破碎，得以代代相传，称作九幽珠。
　　魂珠是妖的内丹，承载着妖的所有妖力。妖没有了魂珠，就会被打回原形，魂珠碎了则会魂飞魄散；然而若是完好的魂珠没有了载体，也不过是废铜烂铁罢了。因此有许多妖物喜欢夺取他人的魂珠进食，来提升功力。
　　公子离一直想要得到九幽珠——传闻九幽珠有着吞噬之力，想来公子离是想要通过九幽珠的妖力以不费吹灰之力吞噬敌方军马。然而传闻终究是传闻，公子离执着的举动在别人眼里就犹如寻长生不老药那般荒谬。

　　沉鱼从未见过蜃，却也听过蜃的传说。
　　那仿佛能吞噬万物的贪欲，那似乎能毁天灭地的力量……

　　“可惜，浮幽已死。”
　　这个世上，已经没有蜃了。

　　这个海妖不会是蜃，因为她的身上没有丝毫的欲望。
　　沉鱼的脸变得苍白无力，内心充满了恐惧。

　　东方嫦曦似乎是没有发现这样的异状，只是微微一笑：“少虎，喝茶否？”

　　于是左丘少虎走过石子路，穿过层层楼宇，来到东方嫦曦的房前。
　　东方嫦曦沏好了茶，端坐在茶几前。
　　左丘少虎脸微微一红，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少虎。”东方嫦曦左手扶住衣袖，右手二指捻起紫砂壶将茶倒入滤壶，又拇指在上，食指中指置于滤壶下方，抬起滤壶，将清茶倾于对面的小瓷杯，道，“茶好了。”
　　别人多用茶具，东方嫦曦偏偏爱用她的手。
　　当看见她的指尖在他的茶杯边缘稍纵即逝的一抹，左丘少虎的心微微一跳。他跪坐在嫦曦的对面，将茶一饮而尽。
　　“茶不是这样喝的。”东方嫦曦见了淡然道，“少虎是在酒肆里呆惯了，喝不惯嫦曦泡的茶了吧……”
　　“怎么会？”左丘少虎嘻嘻赔笑道，“嫦曦姐的茶，少虎恨不得天天喝。”
　　“皮猴！”她看着少年圆圆的脸蛋和讨人喜欢的大耳，笑着摇头。

　　左丘少虎看着东方嫦曦，欲言又止的，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

　　③
　　依旧在这繁帛城。

　　一人风尘仆仆骑马而来，目如星，鼻若钩，长发微挽似游龙。
　　前方的亭子四角勾起，在夜色里张牙舞爪的，是木龙。木龙的头探出亭子，忽得一动——它口吐出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子，砸在地上，叮叮咚咚作响。这声音惊扰了沉寂的夜，使得那人一惊、翻身下马，眼前光影闪烁，亭内竟然有人。

　　“这珠子是蜃主浮幽的魂珠，自然除了浮幽谁也不认。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浮幽已死。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蜃了。”
　　“那不简单。”他听见公子姬的话，收了惊容，不由得嗤笑：“杀了她，取了珠子不就行了。”

　　来人正是公子离天九旗下七使之一，紫衣。七使各个神秘，所善皆异——红衣、橙衣为朱雀，善武；黄衣、绿衣为白虎，喜文；紫衣、蓝衣为青龙，司信使；乌使玄武正是公子离安置在无名村的乌大武，守沧海之南。

　　月光把人影拉长，影子晃动起来。

　　“柳华英既然敢把它双手奉上，不就是料定了我也碰不得吗？”公子姬扶额轻笑，一张脸在夜色下竟然也魅惑得令人心惊。
　　“难道……七月里那沉船之事……”
　　公子姬微微颔首，轻叹：“是我操之过急了。先前公事繁忙，竟是忘了禀报公子离，没想到还劳烦紫衣使跑了一趟。”话虽自责，语气里却全无半点歉意。
　　紫衣冷哼一声，刚毅的脸上露出一种隐晦的讽刺来：“主公神机妙算，自然知晓这来龙去脉。倒是乌使的事，公子姬实在是太过草率了。有当日船上的人告诉了主公，公子为了一个海妖杀死了乌使的弟弟。而如今的鲛女，就是当日的海妖。同时，乌大武一回到无名村，便传密信与主公。具体说什么，除了主公无人知晓……只是，肯定与其弟一死逃不了干系。”

　　“我知道他会怎么说……说那海妖本就是我的手下，几年前便差点害死了他，伤了他的兄弟和弟弟，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只是，五六年前的时候……海妖与他弟弟结识的时候，我还并不知晓公子离，更不知晓他。再者，我和他都奉公子离为主，素不相识，也没有理由伤他。”亭内的公子姬看着他微微一笑。
　　虽然知道有乌使的存在，就连公子姬也没有料到乌大武就是乌使……恐怕这次弟弟的去而不归给乌大武造成了很大的困扰，竟然报告给了公子离。而紫衣这么快的到来也让他暗暗吃惊——公子离显然不想惹恼乌大武，竟然派七使来兴师问罪！他眯了眯双眼，乌大武所守护的岛屿，又有什么值得公子离雪藏的秘密？

　　紫衣自然不愿多说，只是道：“公子姬，你好自为之吧！”

　　夜依旧是可怕的。紫衣看不见一里外的路。木龙又探出头来，吐出一颗颗珠子，又很快隐去。
　　待紫衣上马离去，公子姬才慢慢站起来。他的动作极慢，连站起来似乎都要花上一炷香的时间。他在夜色里轻笑一声，缓缓抚上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