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乱·逐云沧海蜉蝣泪》秭離

19、十六 鲛人沉鱼

　　①
　　比起凡人短暂的一生，沉鱼已经活了很久。
　　她坐在礁石上，放眼望去是一片黑色的海洋，如沸腾开来的水，在尽头晕染出一片红色。

　　她着迷般地望着这一抹红，那是出生的朝阳，如奇迹一般隔开了那黑色的幕布，把天变成了迷人的粉。
　　就算沉鱼觉得她或许年纪已经很大了，但是她肯定自己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色。
　　即使她曾经日日伏在怪石嶙峋的石头阵里看朝阳升空，夕阳坠海。

　　当天蒙蒙亮的时候，渔夫家已经起床了。她耳尖地听见屋子里传来悉悉索索地穿衣声，然后有谁轻轻地推开门，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有日夜里狂风大作，一叶扁舟在气势磅礴的秽浊大海中沉沉浮浮。渔夫撒下大网，却无所获，直至天亮的时候，他疲惫地收起网，却见网中没有鱼，只有她打着饱嗝在网中酣睡。
　　这片海域属于公子姬，他说，所以你属于公子姬。
　　只是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还是经不住落在她墨绿色的发上，那碧绿色的眸子上和那显眼的泛着光的鳞片……最后停留在胸脯上，面上露出不知是惊异还是惊艳的神色。
　　她不喜欢这样直勾勾的眼神，发出威胁的呼啸声，惹得渔夫神色莫名。
　　她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不想跟渔夫浪费时间。

　　她在等，等一个自己都不知道会不会来临的契机。

　　待渔夫收拾好出门上船收网去了，渔夫的女人也起了床，很快屋子里传来一股香味。渔夫的女儿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跑到了她的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鱼儿，她们一起玩。”
　　她听得懂她说的话，却不由得对这个称呼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她从不和他们说话。
　　鱼儿睁着大眼睛，头发总是乱糟糟扎在一起，黝黑的脸总让她觉得有些亲切和熟稔，而不忍拒绝她。她见她没有吱声，嬉笑一声，把她拉下礁石。
　　这下，她的尾巴下是松软的细沙。
　　她总觉得有些畏惧，仿佛这软绵绵的地下一秒就会让她陷进去，再看一眼鱼儿她却是丝毫不担心，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没错，渔夫的女儿叫做鱼儿，这也是为什么沉鱼不理解她要唤她作她自己的名字。

　　鱼儿沿着海岸线奔跑。
　　她像是和天在赛跑，却永远也比不过它。她的足重重地在沙地里留下一个个足印，跑到太阳完全出来了，远远看见渔夫的小船稳稳划来，她心中有些失望——她并没有跑到天际。
　　鱼儿很快又跑了回来，蹲下了身子，用手指在沙子里戳出一个个小坑。她试图写几个字给她看，却很快吐了吐舌头，发现自己大字不识这个事实。她想了想，歪着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鱼儿，她们今天拾贝壳吧。”

　　她很快在沙子里寻找起来，略过了那些奶白色的残缺的，她拾起一个手掌心大的暗红条纹的贝壳塞到了她的手里：“别愣着！她们一起拿回去给娘亲看！”
　　她抚摸了一下手中的贝壳，心中莫名一动。她迟疑了片刻，才慢吞吞地挪动着自己的身体在沙地上扭动，却移动不了太多，反而一不小心上身便砸在了地上，像是在地上打滚甩尾，很是狼狈。
　　鱼儿却一脸憧憬地看着她：“鱼儿，你知道吗？传说有了心爱之人的人鱼便能长出人类的双腿，和心爱之人永远在一起。”
　　她没有发声，支起了身子倚靠在礁石上，懒懒地再也不想动。

　　鱼儿笑了笑，又往她手中塞了一个背面是浅蓝色斑纹的海螺：“你瞧，好东西！你把这海螺放在耳边，是不是能听见海的呼唤？”

　　沉鱼没有那么做，因为渔夫的女人已经推开了窗，大声喊鱼儿的名字，与此同时渔夫也上了岸，与妻女大声喊话。

　　公子姬的到来，突兀地打断了一家人的用餐。

　　他们先是听见了一阵啸声，渔夫推开门，便看见有一条白色的巨龙踏空游来，龙首上一人负手而立，外袍翻飞滚滚如卷动的水，似乎下一秒就要从龙首上坠落。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巨龙，差一点吓软了腿。然而那龙似乎没有灵魂，只是轻飘飘地飞到了这沙石上，他见到了公子姬。

　　她看见渔夫和他女人不断冲那个男人点头哈腰，还不时把目光投向她，说着什么。
　　当公子姬踏着稳健的步伐一步步向她走来时，她才渐渐感到了他身上传来的威压，和那与他美丽的脸庞极为不符的寒意。
　　公子姬极为俊美，说是天人之姿也不为过。眉毛细长，斜飞入鬓，一双桃花眼弯弯，波光潋滟，眼角一只金蝶扇翅欲飞，比女人还要秀气。那嘴角一勾，眼角一弯，多少女子失了魂？
　　她平静地看着他，丝毫不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何能耐。

　　他低头审视了她一会儿，才伸出手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已经等待这一刻许久，久到脑海里都已经反复勾勒出几百次此时此刻的场景。然而当公子姬语气平和地问出这一句时，她看着那双眼，却仿佛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沉鱼，她缓缓地说，我叫沉鱼。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你当得起“沉鱼”。公子姬微微一笑，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沉鱼。

　　沉鱼听了后眼睛都迷蒙起来，化作一团水汽，明明是咸涩的，却又隐隐透出一丝甜腻来。

　　他蹲下了身子与沉鱼平视，手指轻佻地挑起她的下巴，似是邪气，又似多情。你永远无法忽视这个人的蛊惑，却也不可避免他身体深处的那抹无法融化的冰寒——只是血液仿佛都要变得滚烫，然而前进一步就是陷阱。
　　这样的人显然不会耐心等你的回应，也不会给你拒绝的机会。

　　他没有抓她或是碰她。他微微倒退了一步，那骇人的白龙就用牙齿叼住了她，尾巴在沙子上狠狠一拍，跃空而起。她这才知道，这白龙并不是真的白龙，它的牙齿刺入了她的身体，就再也感觉不到。

　　②
　　听闻公子离的侍从中有一个鲛人，叫做明珠。他比陆地上的男人女人都要漂亮，也比任何人都要善解人意。公子离十分喜爱他，常常让他在身边侍奉。有人说他被美色所蒙蔽，他却笑夸：“明珠入掌，如获至宝。”
　　而公子姬也曾有一个鲛女，唤做珍珠。然而他的鲛女，却是用来产珍珠的。鲛女不哭，他便唤婆婆每日拿针扎她，用锤子敲打鲛女的穴位。鲛女受痛，便颤抖着哭泣，落下来的不是洁白的珍珠，是蓝色的血。后来没多久，鲛女就死了。

　　沉鱼看着公子姬，却找不到丝毫世人口中残暴的模样。

　　繁帛城水利方便，不仅有着最大的交易市场，同时也有着数一数二的拍卖行。不同于普通的奴隶贩卖交易的鱼目混杂，在拍卖行售出的奴隶多是容姿出众的异域少年少女，偶尔也会有货真价实的妖类。
　　左丘家的左行，便稳稳居拍卖行之首，珍品源源不断，为左丘家揽下了巨大的财富。作为左行的幕后老板，左丘少姬平日里便游历四方，宴席不断，不仅嗅觉敏锐，总能低价收购到各地宝物美人，出售的货品也从不叫人觉得失望。
　　那少姬馆里可是关了不少珍奇异兽，后院里常常传来吓人的声音——那是猛兽的低吼和禽鸟的嘶鸣，混杂在一起。每个月，便有马车碌碌地驶来，又驶向左行，马车里隐隐传来奇怪的声音。
　　公子姬把沉鱼带到了他的少姬馆，养在他卧室内的暗房里。暗房里是寒冷的海水，尝起来是生涩的触感、咸腻的口感。

　　照顾沉鱼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有着肥嘟嘟的脸蛋和胖乎乎的小手。这双手却很巧妙，总能不慌不忙地把暗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叫阿萝。

　　阿萝比起鱼儿年龄相仿，却更秀美而宁静。
　　她不会说话，她只会用那双湿漉漉水汪汪的眼神怯怯地看着你。沉鱼很羡慕阿萝的眼睛；同时，阿萝却对沉鱼的眼睛感到惊奇。她从来没有见过鲛人，便被沉鱼的美貌和发色所迷，眼神更加迷蒙了。
　　暗房里没有昼夜分明，只是阿萝每来三次，那便是又过了一天。

　　沉鱼并不常见到公子姬。印象里公子姬总是穿着红得滴血的袍子，眼角勾着金蝶，有些邪气，却异常得栩栩如生。他几乎每隔四五天才会来见她一次，却也不多说话，只是站在池边，目光胶着在她的发上，勾出一抹笑。
　　沉鱼没有出过海，除了渔夫一家人，便只有见过公子姬了。虽然鲛人出美人，她却依旧忍不住因公子姬而失神，微微红了脸，鱼尾在池中曳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她只是公子姬的沉鱼呀。

　　沉鱼忍不住亲吻公子姬的脚尖，用碧绿色的眼充满仰慕地看着他。

　　公子姬则会用低沉的嗓音说，沉鱼，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呢。
　　公子姬的眼中倒映的，是她略微惊惶的脸。每到这个时候，沉鱼才会从一场美丽的梦中，挣扎而醒，眼里流露出一丝挣扎。
　　她瑟缩着潜进了水底，直到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