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乱·逐云沧海蜉蝣泪》秭離

18、十五 有四五君

　　①
　　无钱，无权，无才，无德。
　　四无君柳华英。

　　楼小楼摇着一柄白玉色的扇子，指着扇面上那四个墨色的字眉飞色舞道：“而我，就是货真价实的四有君。”

　　有钱，有势，有口才，胜在一张厚脸皮。

　　那手微微抬起，袖中的腕子便露了出来，上面竟然挂着十只沉甸甸的金镯子。楼小楼是个张扬的少年，与柳华英最大的不同是，他的运气很好。

　　看着那平铺堆积成山的“白萝卜”，楼小楼眯了眯眼：“不愧是柳兄，果真守信诺。”
　　柳华英此刻却表情淡淡的，辨不出喜怒：“愿赌服输。”
　　楼小楼狡黠一笑：“再来一局？”
　　“成。”

　　柳华英终是走出了那破败的屋子，两袖清风踏入了繁帛城，是如此格格不入。
　　他的面容是如此苍白，像是几十年未见天日，又仿若是被病魔折磨下的痕迹。

　　他穿着破旧的布衫，草鞋扎得脚底发麻，却挂着笃定的笑容，迈着坚定的步伐。
　　城主，他们是这么唤他的。

　　世人都知晓繁帛城有个一掷千金的公子姬只手遮天，却鲜有人记起——繁帛城的城主另有其人。

　　然而比起那少姬馆的奢华无度，城主府却泠泠清清，外墙都透露出一股灰白。
　　柳华英的笑容敛了敛，眼里露出一丝沉郁来。

　　楼小楼说，你竟是不知道，一个月前画舫沉，公子姬一口咬定是海盗作恶，然最近公子姬最近竟忽然收了一个鲛女，那些人可沉不住气了呢。你说，那些人，竟然是区区一个鲛人能杀害的吗？那么大一艘画舫，竟然连影子也没见着……
　　柳华英瞟了我一眼，可不是惊人的巧合呢？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听闻妖都喜欢一报还一报，逐云，你可曾感恩？
　　他唤我逐云。追逐云朵的蜉蝣灵，抓不住的影子。
　　柳华英换上了昂贵的丝绸袍子，发丝都带着皂角的香气。沐浴罢，他又点燃起香，那金纹流云袖下食指轻叩小桌，哒，哒，哒。

　　他的脑袋忽得探过来，停留在我的耳边。
　　他轻轻地问——你杀的？

　　那声音犹如魔鬼的诱骗，我觉得血液都凝固了，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心中却茫然。
　　哒，哒，哒。
　　一下一下敲击在心房。

　　“我的人在海底发现了一个人。”
　　——一个在铁笼子里的男人。

　　柳华英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明明是漠不关心的，偏偏要故意作出感兴趣的模样。我不懂他在想什么，只是被救的感激和隐隐的不安交织，迷了我的眼。

　　乌满死得很惨烈。
　　就算面容再平静，心情再平静，最后留下的尸体被泡得肿胀而面目全非，只有脸上的伤痕暴露了他的特征。

　　你认识他，柳华英肯定地说。

　　是公子姬杀了他？为何要用这样残忍的刑罚？
　　啊，那笼子是那么沉，那石头是那么沉，我们费了多大的力，也没能把他带出来。

　　柳华英轻描淡写的话语让我更加恍惚。乌满最终还是葬在了那冰冷的水里，而那些丑陋的人们又是否与他陪葬了呢？只是害死他的，到底是谁呢！

　　我忍不住站起来，抓住了柳华英的衣襟，那么滑，如果不用力就会脱离手指而溜走……然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问什么，又或者该做什么。

　　“我要你杀了公子姬。”
　　柳华英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他不是最喜欢妖女了吗？
　　“我要你成为他最宠爱的女妖，然后把他杀了。我救了你……不用说，你会什么都愿意为了我做吧。”

　　那双眼里是化不去的冷漠和讥诮，带着算计……和浓郁的哀愁。
　　可是就是那一抹哀愁，像极了乌满的眼神。那方方正正的铁笼子，装着那如死灰的灵魂，在海上下沉，下沉。
　　是谁推他入了海，又是不是自己束缚了自己？

　　“如果你也恨他……”柳华英道，“如果你不想让别人知道那日的事情……”

　　“只有我知道，你的故事。我会帮你，你的救赎，你的使命……”那香似乎带着一种甜腻的花香，让人心情愉悦舒缓，像是卧倒在绵绵软软的云朵之间，却又什么也抓不住。他像是在说，逐云，只有我知道你的心情，知道那种得不到又摸不着的惆怅；只有我能体会那种孤独，不是吗？

　　②
　　叮，叮，叮。
　　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是麦色肌肤的少女们脚踝系着铃铛，踩着欢快的舞步，旋转飞舞。那飞扬起的彩袖，宛若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花蕊上稍作停留，振翅欲飞。

　　沉船事件尚未平息，晚宴却并未停止。

　　公子姬的身边没有了娇美的蛮女，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来自海的少女。那墨绿色的发丝如水草般蜿蜒，碧绿的眸子明媚地四处张望，透露出主人的好奇来。
　　那是沉鱼，一只年轻的鲛女。
　　她同样来自那遥远的海上，像是一个传说，走入了人们的视线。

　　一顶小轿悄然入府。
　　公子姬从不发邀请函。懂得门道的人便知晓，那东边的侧门从来无人把守。
　　不远处是喧闹的歌舞，这里却冷情得可怖。
　　两侧的大树向里拱起成一个圆弧的屏障，脚下是黑色平滑的石头，上面星星点点，光芒闪烁，像是漫步在璀璨的星河。
　　轿子没有车夫，仅有一匹马拉着木车特特走在石上，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

　　马蹄刚刚离开这林荫大道，面前豁然开朗。原先那中央五层高的玲珑塔看似近在咫尺，此刻却远了。他们被传送阵传到了这宾客聚集之处。

　　公子姬坐在上首，左侧首席坐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相对首座为一个黄衣少年，面容与公子姬有七八成相似，而东方嫦曦坐在四座。楼小楼也在，只不过却是混迹在下座中，把玩着手中的扳指，视线已经不期然而然投了过来。

　　公子姬并不是第一次在少姬馆里举办晚宴了。客人们都相识甚至相熟，因此场面气氛十分活络。虽然并不是在海上，此处的庭院却巧妙地被布置成一个船头的形状，每个小桌上都放置着一个圆球，折射出淡蓝的波纹，似是浪花千层。

　　客人们已经有了酒意。
　　公子姬搂着沉鱼道，别醉，别醉，还没听鲛人的歌声呢。

　　客人们哈哈大笑，听了可会沉迷其中醉死而去？话虽这么说，各个却没有害怕的意思。
　　似乎没有人记得，两个月前有人不明死去，只有人坚信着，意外常有。

　　沉鱼的脸悄悄红了。
　　她比蛮女更美，虽然妩媚不如，却胜在容姿清丽，还有一把好嗓子。她还不会说人类的语言，目光中总是带着一丝惊惶和深藏眼底的深意，欲言又止的模样好不美丽。
　　男人们的眼光总是赤裸裸地落在她的身上，面容已然变得混浊。

　　沉鱼侧了侧身子，露出巨大的鱼尾来。墨绿色的发铺在了身前的几子上，胸前扣着两个巴掌大的贝壳，隐隐露出白皙的肌肤。公子姬敲了敲手中的酒杯，沉鱼便会了意，抿了抿嘴。

　　之前在海底我便听过鲛人的声音，竟是听得懂。
　　沉鱼的声音显然更加动人悦耳，是清亮而充满诱惑的，是朦胧的月，那不经意的愁。

　　那海上的民族啊，
　　那被祝福的海之子啊，
　　红日冲破残夜，白月渐隐，我们被圣光照耀。

　　沉鱼唱得很认真，然而人们听不懂也不敢听，面上装出一副陶醉的模样，指甲盖却掐进了大腿里。
　　柳华英却闭着眼听完了，还连拍三下手。这下大家都看过来了。

　　等大家的视线都快把这并不起眼的轿子给穿透了，柳华英才施施然挑开帘子的一侧，狭长冰冷的眸子扫过人群，渐渐幽深。

　　“听闻公子姬喜获鲛女，如今一见果然天人之姿。恰巧两个月前我也救了一个来自异族的美人，不若就趁今夜成全公子齐人之福如何？”
　　难道……人群里的穆瑾仔细一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惊疑不定地看着柳华英。这柳华英虽是城主，却没什么实权，平日里也甚少来往，这是闹哪般？
　　楼小楼狡黠地眯了眯眼。公子姬，你会收吗？

　　轿子里的我忽然一震，只觉得浑身冰凉，似乎有什么人在窥视着我一般。
　　那厢公子姬搂着沉鱼的腰，眼底波光粼粼，面若桃花。

　　他摇了摇头。

　　楼小楼笑了笑，柳兄啊柳兄，看来这赌约……又是我赢了。

　　然而柳华英还是挂着笃定的笑容，尽管这笑是如此阴郁。

　　公子姬说：“我喜欢听美人的歌声，如那泉水叮咚，或如朝阳火辣。你的美人纵然再美，又怎么美得过鲛女的歌声？”
　　柳华英道：“没听过，你又怎么知道呢？”

　　那个海妖并不会说话……穆瑾是这么想的，然而下一刻他不由得又把先前的想法给全盘推翻了。

　　“那海上的民族啊，
　　那被祝福的海之子啊，
　　红日冲破残夜，白月渐隐，我们被圣光照耀。”

　　分明是一样的歌，一样的旋律，然而我的嗓音沙哑而低沉，然而我唱的，并不是鲛人的歌。
　　“是海妖吗？她果然通人性，会口吐人言！”
　　沉鱼也一脸震惊。她是谁，为何她听得懂我们的语言？难道……公子姬认识她吗？

　　公子姬也露出了惊异的表情，却又很快笑道：“可惜这嗓子像是被火烧了，一点也不好听。”
　　柳华英也笑了笑，露出惋惜的表情：“那可惜了。”

　　他放下了帘子，被当众拒绝也丝毫不觉得难堪，神色似笑非笑。那马也颇有灵气，也不用人开口，便踏步向来处走去，一眨眼我们便被送出门口。
　　众人看着突然在空气中消失的马与轿子，神色茫然——不知这无能的城主突然驾到，是为了听一曲，还是仅仅为了送礼？

　　我不由得有些焦急地看着柳华英。
　　他摸了摸我的脑袋：“别急，此事大有转机。”
　　话音刚落，轿子的门柱子便传来两声轻敲。柳华英也不多说，把我往前一推，我便跌出去，落到一个白花花的怀抱里。
　　这是公子姬的白纸做的小人，虽然身体和常人一般大小看上去有血有肉，脑袋却只是一张薄纸轻点眉眼口鼻，在夜里看上去渗人得紧。他怪笑一声，点了点头，便是在我头上用力一敲。

　　柳华英的表情的仍然是运筹帷幄般的。他像是料准了纸片人的到来，就连时机也掐好了。也是，她的身上有公子姬想要的东西，他又怎么会不来？只是狡猾如他，只不过不想让世人知道罢了。
　　马不过停顿片刻，便又踏步轻快地走了起来。刚刚转过一个路口，轿子上传来“嘭”的一声。
　　接着楼小楼把脑袋探下来笑嘻嘻道：“柳兄，愿赌服输？”
　　柳华英淡淡道：“嗯，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