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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 海妖 ...

  •   ①
      我们并没有逃很远。
      公子姬将折扇扔入海中。
      海的中央出现了巨大的漩涡。
      鲛人愤愤不平地拉扯着我,却抵不过神器的厉害。我们被卷入了漩涡。
      鲛人的眼里渐渐流露出绝望。

      落到了人类的手里,他的下场,会比死还要难看。
      他不要过那种生活。
      在他的妹妹被人类羞辱、侮辱而不能反抗的时候,他是不是又庆幸着自己不是鲛女呢?
      他不无恶毒地想到。

      然后,他开始拔他的鳞片。
      他的鱼尾早就在他充满攻击的意识下变得不再平滑。我见过这个样子——他的鱼尾是镰刀,他的鳞片是利刃。
      他已经疯了。
      他拔掉了他的利刃,折断了他的镰刀。

      最后,他挖出他的眼睛。
      他哈哈大笑,你们谁也得不到我,谁也别想得到好处。
      至于你呢?
      鲛人呼哧呼哧道,你就自己去体验那地狱之乐吧!

      下一秒,他咽了气。
      他捏碎了他的心脏。

      等我们被巨浪卷回到画舫上的时候,鲛人已经不是鲛人了。
      没有人能认得出那是一个鲛人,只能从他血肉模糊的下·身和他狰狞的表情看出来,死前的他又是怎样地痛苦。
      真是造化弄人。前一刻还怒气冲冲的他已经化为了死气沉沉的他。如果不是他要回来报仇,也不会变成这样。
      只是何苦呢?如果是我,是蜉蝣灵,是断断不会轻易放弃来之不易的生命的。我苦笑,我不懂,这样的一种死法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羞辱?

      公子姬却很平静。他平静地可怕。
      他并不是不知道海下发生的事,相反的,他知道得一清二楚。然而他却没有阻止,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说:“扔下海去。”
      柴佑照做。
      东方嫦曦说:“让他葬在这里,也算是对他最大的尊重了。”
      公子姬乐呵呵地轻叹:“真是一个不眠之夜。”

      他又转向了乌满,转向了我,笑眯眯道:“还逃不逃?”
      我摇了摇头。
      乌满却跪在一头,六神无主地看着我。
      半晌,他开口道,你是海妖吗?见我迷惑地看着他,他有些急切地说:“不是吗?不是的话,就像……就像你刚才做的那样,摇头,只要摇头就行了……”
      我什么也没有做。
      乌满面上布满了痴狂之色:“为什么不反驳?嗯?为什么不反驳?”
      公子姬怜悯地说道:“我窥视了你的记忆。是海妖害你瞎了眼。而作为左丘少姬,我可以告诉你,她是海妖。是不是没有想到,枉你对她这么好,原来她却是害你的那个……”
      乌满唇抖了抖,看上去惶恐极了:“我不要听你说……那不是她。”
      “怎么不是?你自己心里明白。”

      乌满此刻感到无比的后悔。
      为什么要回来?不如就那样抱着最后的念想回去。
      如今,他又有何脸面见乌大武,见自己?
      原来,不是乌大武莫名其妙地叫他远离她,是因为他什么都知道。十五岁留下的难以忘却的伤痛以及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的自卑,都是海妖害的。他却天真地再一次着了魔。

      我眼前的乌满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乌满了。
      他依旧有着名为乌满的躯壳,里面的灵魂却已经不再那么清澈。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那个脆弱的他。
      我想就算是很久很久以后,我也会记得这第一个在我作为人那短暂的生命里驻足的人,是如何义无反顾地将我护到身后、宽慰我说我们说不定过会儿就能逃开;如何地亲吻我依恋我;又是如何地与我背道而驰,变得越来越冷漠而无奈。然而此时的他回来了,抛弃了他认识了十几年的哥哥,选择了我,又是如何在公子姬的嘲弄下仍由那个叫做乌满的少年荡然无存。
      我离开过一次。他下了海又把我捉了回去。
      他离开过一次。我并未挽留,仍由想说的话被吞咽在腹中,化作叹息。
      他仍然是不想放过我,却又如此挣扎。
      这一次,我只能无动于衷。

      “我可以帮你。”公子姬在一边煽风点火道,“以形补形听过吗?听你哥哥说,你的眼睛并不是没有救。这海妖只有一只眼睛,还有一只是颗珠子。我可以取出她的眼睛给你。”
      “我不要!”
      “你想要……”公子姬冷笑连连,“你想要得发狂。”

      “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你。就一眼。”乌满惨然一笑,“我没有想害你。”
      他终是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向我走来。
      “这个,是看得见的。”他指了指我的右眼,又指了指右边,“这个,是假的。你说我该拿哪个好?”
      “她是无辜的……”东方嫦曦有些不忍,“这……”
      “嘘……”公子姬温柔地捂住了她的唇,认真道,“让我看看。”

      “在船上,只有我肯对你好。不管你是愿还是不愿,我陪你在笼子过夜,我偷偷给你捕鱼,也警告过你要安分守己。我对你是好的,是不是?”乌满说,“只有我说你不是妖,是不是?”
      要是一直那样就好了。
      可惜他无法再那样自欺欺人下去。在这画舫上的时候,他就再也无法逃避现实。他早已抛弃了他。他如今是孤身一人,做着垂死挣扎罢了。
      “你不是她……所以我不会伤你。”然而,乌满突然揉了揉我的脑袋,“我死也不会。”

      他还在。
      我睁着眼看着他。

      公子姬鼓掌笑了:“真是感人。”
      乌满勾了勾唇,闭上眼,说:“你杀了我吧。”

      ②
      那是一片蔚蓝的大海。
      那叫沧海。
      从小的时候,长辈都会故意吓他:大海地下藏着怪兽哩!

      那一夜,他梦中醒来。他赤足跑到海边。
      没错,那是海鬼,是让他全身血液倒流的东西。
      他以为他还在梦中,他感觉天翻地覆,整个世界都要毁灭了,但是那个梦真实得不是梦。

      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很难过。
      第二晚,他在海水里泡了一夜。
      第三晚,他冷得瑟瑟发抖。
      别人都笑这是个梦,他却不依,时常半夜跑到海边吹凉风,又失望地离去。

      他后来放弃了,也渐渐地接受了——这是个虚幻的梦境罢了。
      然而,一年后的一天,他又看见了。

      这个时候,那已经不是叫人闻风丧胆的海鬼,而是一个妙龄女子。
      那个女子有着珍珠般的皮肤,看上去洗得发白的蓝发,和碧色的眼。
      他一眼就着了迷。

      那个时候他十三岁,却对神妖鬼怪都稀罕得都不了,看到一个不似凡人的女子也不怕,却不敢惊扰她,只是躲在石头后面猛瞧。那女子坐在海边松软的沙子上,开始唱歌。那是乌满听不懂的语言,却醉人而又悲伤。
      等到那女子欲离去之时,他终于忍不住出声:“等等。”不能就这样放她离去,不然不知道又是何年才能见到……
      那女子迷惑地回头看过来,只见乌满红着脸充满希冀地看着自己问:“你还会来么?”她愣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答道,“会。”
      她会说人类的语言!
      乌满的眼睛一亮,不管不顾地急急走过去。女子害怕地躲到了水里,露出一颗头迷惑紧张地看着他。他蹩脚地为自己的唐突找着借口:“我……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她微微一笑,突然站起身来,浑身赤·裸,胸脯滚落下水珠来。她柔软的胳膊欢了上来……柔软的身子覆了上来,她拥抱了他。
      他以为他就会如此这样在美丽的梦中死去,她却嘻嘻笑了起来:“好。朋友。”

      自那以后,那个女子就经常过来。她们海里的语言是晦涩的,乌满根本听不懂,而她说起人类的语言也是结结巴巴的、还时常出错,乌满却意外得总能懂。他问她叫什么,她却说她没有名字。
      乌满笑笑:“那便跟我一个姓好了。姓乌,好不好?”
      “那那……那就叫乌桑吧。”她想了想,呵呵笑道,“我想要‘桑’这个字。”
      乌满点点头:“好,就叫乌桑。”
      乌桑缠住他的身体,把他卷入海中。他开始总是在水里憋得面红耳赤,渐渐地,却能在海里越呆越久。他的水性越来越好,在水里比鱼儿还要灵活。乌桑很是调皮,常常带他去偷蚌精的珍珠,去吓得鱼儿乱窜,甚至带他到大鱼的巢·穴里……
      他则给乌桑烤鱼吃,她却不喜欢,只喜欢把鱼儿握在手心里,感受手掌下生命的跃动。他从家里偷出书来、偷出糖饼来、甚至拿出锅碗瓢盆给她看,听她惊呼,心里满是得意。他和她勾了勾小指,他们说,他们是好朋友。

      过了一年,她却来得不那么频繁了。只不过,乌大武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告诉了父亲和母亲。他们找到他,告诉他,海妖不能留——不论她是鲛人鲨妖、还是鱼蟹小妖,迟早有一天会让他们与世隔绝的村庄覆水难收……都不能留。父亲面色沉重,召集了村里的骨干们,于他们商讨伐妖大计。
      他们要他虚情假意地约她出来。他们让他杀了她。
      他苦笑,她已经很久没有来了。但是没有人相信。

      因此在十五岁的那年,乌大武绑着他跨上了征海之途。他说,只要乌满在这船上,那海妖一定会来。乌满毫不在乎地甩甩头,她才不会。他曾经告诉她,他不会出海。
      然而没过几天,她晚上偷偷溜上了船。
      他大惊失色,你来干什么!
      她笑嘻嘻道,我听朋友说你来了,便来看看你。
      乌大武这时走了进来,吓了他们一跳。乌大武见到乌桑也并不慌张,温颜笑道:“姑娘便是乌桑吧,我经常听乌满提起你……”他邀请乌桑在船上留几天,乌桑笑盈盈答应。
      “你的哥哥跟你一样,都是好人。”乌大武走后,她说。
      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三天的晚上,乌桑便失了踪影。
      乌满踌躇着去问乌大武,他却惊讶地挑了挑眉:“她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乌满摇摇头。原来她已经回去了。

      船又行了半个月。那天晚上,他看到乌桑在水中随行。他惊喜地叫道:“乌桑!”
      乌桑抬起头看他,目光竟有些惊惧,又很快化作了欣喜。
      她爬上船来,笑语盈盈,天真浪漫,眉间却似有隐愁。

      第二日醒来,他们船上一半的人都不见了踪影。乌大武大骇,这难道是海妖干的好事?乌满想要替乌桑辩解,乌大武却冷冷说,难不成这些汉子都跳海自尽了不成?
      乌满心中半信半疑,却不得不承认这事情来的蹊跷。
      第三日,剩下的人中,又少了大半。乌大武清点着人数,不禁哭了。他怒骂道:“都是我的好兄弟,怎么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这一日,乌满没有睡觉。他铁了心要等她来,跟她说清楚。若不是她做的,他就算大义灭亲也会为她讨个公道……如果是她做的,他就亲自了结了她。他铁了心的。
      她果真来了。
      她漂浮在水的中央若浮萍一般幽幽。她根本就没有看他,甚至不屑看他。人们扑通扑通掉下水去。她张开了嘴。那是在海上划了一道巨大的缝,他认识的朋友、朋友的亲人,就那样一个一个被吸入了那张血盆大口,再也看不见。
      不!
      她却不听。待她吃饱喝足了,又隐入水中,再也看不见。
      她捕食的样子也是美的,甚至连一滴血他都没有见到。他的心却如置冰窖。

      接着,他们遇见了海盗。
      失去了超过一半的船员、失了斗志的他们只不过是在垂死挣扎。
      乌大武却不肯放弃。
      其实乌满早就放弃了,只是不想乌大武难过而已。
      在看到乌大武为自己挡了一刀后,他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看着渐渐逼近的海盗,就那样顺其自然地退到了船的边缘。
      跳下去吧。
      都是你惹的祸。没有你当日种的因,又怎么会有今日结的果?这是乌大武最爱对他数落的一句话。
      赎罪吧。

      她依附在船的底部打盹。看到他来了,她邪恶地笑了。
      她是邪恶的海妖,觉醒了的海妖。没有心的海妖。
      他错得离谱。

      你要杀了我么?
      ——不。我诅咒你,我诅咒你失去你最宝贵的东西,诅咒你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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