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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二 残云 ...

  •   ①
      空中飘起纷纷小雨。
      穆瑾手舞足蹈地讲说着凄美的故事,每个人都听得聚精会神。

      我是一个来自沧海的海妖。
      那一日风平浪静,阳光明媚,与其他海妖恶斗的我失了妖力,被浪冲到了那无名村。
      乌满路过沙滩,看到了我。他把我扛回家里,这才发现,我有着深蓝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
      妖!
      他瞪直了眼睛。
      我却楚楚可怜地看着他,用目光祈求他不要杀我。他心软了。
      他把我养在巨大的水缸里,像是一朵巨大的莲花。村民们好奇而又害怕,争相跑过来窥视乌满在海边得到的宝物。这一看不得了,我的存在很快一传再传,人尽皆知。

      乌大武利欲熏心,又害怕我伤他,只能从中作梗,唆使村长杀了我。乌满苦苦哀求,村长只能长叹一声,不杀可以,却留不得!如此,我坐上了粗陋的商船,前往繁帛城。乌满对我无微不至,也从不介意我妖的身份,我们情投意合、很快便许下了至死不渝的誓言。
      然而回到了大海的我又彷徨了。我该是融化在海水里过我海妖的日子,还是留在船上过着惶惶不安的日子?

      我的好友鲛人找到了我。
      “回来……回来我帮你恢复妖力……”他说,“那个男人有什么好。”
      我只是摇头。

      乌满发现了我的意图。他撞破了我与鲛人的会面,拿着刀威胁我不要离开,我却以为他要伤我。鲛人于是戳瞎了他的眼睛。乌满伤心欲绝,认为我和鲛人狼狈为奸谋害他,不肯原谅我。
      鲛人甩甩尾巴,看着我难过,叹息。他抹去了乌满的部分记忆,待乌满醒来,他却以为我是人。惊讶之余,我将错就错,只是暗自不安。
      乌大武不肯松口放我离开,乌满也不敢违背父亲和哥哥的意愿,于是与我约定在到公子姬船上的第一晚便寻机会跳海,而他同时也会转移乌大武的视线来与我回合。没想到,我却又撞到了鲛人。
      他最后一次劝我:别来趟这浑水!与他速速离去吧……
      我踌躇了一下,乌满却来了。
      鲛人大怒,开始疯狂地攻击乌满。恰巧此时白龙已至,而白龙并无神识,鲛人于是使计把乌满引到白龙处。白龙不知,于是叼起乌满便冲出了水面。公子姬见状,使出法宝香扇圈起水域,让我们无处可逃。鲛人不敌,活生生被刮下一层鳞来,而我却毫发无损。
      公子姬破开鲛人的妖法,如今乌满忆起之前鲛人与我如何伤了他一只眼,又惊又怒,却不知只是误会。他以为我早已和鲛人暗通曲款,如今本来就想的是利用他来使调虎离山之计,与鲛人双双逃去,是让他做那替死鬼。
      她该死!
      公子姬诱他报仇,他却下不了手。

      取了她左眼,那是她视如珍宝的避水珠,那右眼,却是她欠他的一份光明。
      一个是无辜的,一个是有罪的。
      你说我该拿哪个好?
      这也是一场赌博。
      他曾经赌她是否忠于她,他输了。
      他这次可以赌。也许她的眼睛能够换回他的眼睛。也许不会。也许他会承受不住那妖气而死去。但是他可以赌——拿上性命去赌。她的,他的。
      但他没有。

      他不肯选,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他接受不了背叛,也不肯接受她的解释。他早就抛弃了一切要和她私奔,早就回不去了。
      他们已经伤了他的眼,伤了他的心,他怎么可能释怀?她亏欠了他的,又怎么是一颗珠子、一只眼睛能弥补的?
      他要报复。他得意地想着。
      他要让她心焦、让她愧疚,让她看着他是怎么样地痛苦,在看到鲛人的死亡后,又看到这样一个区区人类是如何为她而牺牲。
      他赌她会在乎。

      ②
      这一次,我又见到了那方方正正的铁盒子。
      乌满面色宁静地盘腿坐在里面。
      几个大汉抬着铁笼子,把它重重地扔在水里面。铁笼子的上面绑着粗绳,系着石头,以防铁笼子沉不下去。他逃不掉。
      “如你所愿。”公子姬猖狂地说。

      第一次的铁盒子是神秘的。
      第二次的铁盒子是新奇的。
      这一次的铁盒子,是沉重的。
      它沉重地砸在水面上,又急速地落下去,然后连着画舫都一沉,到头了。我想象着他是不是也像我见到的第一个人一般,睁大着眼怒气冲冲的样子像是夺魂追命的鬼差;是不是也是软的、滑的、暖的。我这回也不能调皮地钻到笼子里去抚摸他,也不能留在那里安眠。
      他曾骗我说这是装野兽用的笼子让我安心,我如今却知道,这笼子只是用来装大奸大恶之人的。
      那是一种刑,把活人装在铁笼子或者木盒子里,沉入海底,献祭给大海,也算是洗刷掉罪人身上的恶。寻常人若是去触碰这些,是要折寿的。
      我不懂为什么乌满要这样糟蹋自己,就如我不懂为何高傲如鲛人为何要作践自己、又会不会在地狱里后悔。
      人类太脆弱了。动不动就会痛。
      我突然有点害怕这样突然的死亡。

      蜉蝣灵有着永恒的寿命,而人类才如那蜉蝣一般。
      我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亡。蜉蝣灵的死,就是消失了,失去了气息,却不如这样的死亡多变而难以捉摸。
      我猜得透蜉蝣灵的死,却料不到他们的。

      然而船上的人却仿佛没有我这般惊讶。像是司空见惯了的,他们的面孔上透露出一股浓厚的冷漠和不屑出来。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动容道:“这还真是一段有缘无分的悲剧……公子姬,这可不是你排演出来的吧?”女人们同情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像是在可怜我失去了一个爱我的和我爱的人一般。
      “我要把这个故事排到我的新戏文里去。”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女人用手绢抹了抹眼角,叹息,“倒是怪感人的……公子为何不手下留情?”
      “不是我要他死,是他自己了无生念。”公子姬摇头,“不可怨我。”
      “悲剧才最触动人不是么?”东方嫦曦说,“恭喜卫老板了。”
      卫香咯咯笑了起来:“罢了,都是玩笑话。若是公子肯割舍,到时候不妨把这海妖借我几天排排戏,价钱自然好说。”
      “再说吧。”公子姬既不拒绝,也不答应,只是云淡风轻道,“卫老板不是已经得了好处吗?”
      卫香脸色一僵,继而笑道:“那敢情好,只是戏文的事还要麻烦穆瑾公子了。”
      “不麻烦不麻烦……”穆瑾闻言眯眼一笑,“有好处就有我穆瑾。”

      穆瑾一边说着,一边大胆地走到我身边,用露骨的眼神打量着我。
      “公子姬真是不怜香惜玉。”他笑眯眯地为我披上袄子,“海风凉,小心了。”
      我一时有点捉摸不透他的意思。

      “沧海之大,四分之。西有鲛,形若鱼龙貌似人;东有龙,降雨御皇震四方。北有鲲鹏,自北冥来,幻鸟可载天;南有海妖,形态莫测,鬼魅纵横,不祥也。”穆瑾说,“我曾有幸去过沧海之南,遇到过这样一种生物。它们若影子一般依附在鱼群里,在珊瑚侧,伺机捕食。它们生性贪婪,身体便是它的巨口,吞噬海物,悄无声息。索性它并未伤我。那年我游历回来,便写下《沧海游》,里面提及的便是这种神秘的生物……很少有人见过它们,渔民们称它们为‘海上的恶鬼’,我们却叫它们海妖,无形溶于水的海妖。”
      我知道他说的不会是我。
      我是蜉蝣灵,自小生长在深潭里。人类们从不知道我们。我们不吃鱼群,不食藻类,只是灵体。欲望是我们的敌人,蓝天是我们的诅咒。

      穆瑾的脸上已经流露出丝丝痴狂期待之色。他已经快要而立之年,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然而他却仍觉得人生中缺憾了点什么。今天他才突然意识到,他要的是那种轰轰烈烈的人生,是寻找、是永不顿足、没有歇息的人生。他的人生总是那么不如他想要的那般有趣……他要的是比别人略胜一筹……不,是要高出许多。虚名远远不够,他不仅仅是文采斐然的,还是包打听,还要比他们知道的多,得到的更多。他如今已经知道了眼前的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妖精,同时他也看出了别人脸上对他的不屑——但是这没有关系,他会证明给他们看的。
      “我知道你是谁。”穆瑾说,“你逃不掉的。”

      “书呆子。”蛮女嗤嗤笑着,“穆瑾总是对神秘的东西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和狂热。若是这份胆色用在女人身上,穆公子早就妻妾成群了。”
      “奇物我爱,美人我也爱。”穆瑾哈哈大笑,“亡妻已逝,我也不乐意娶了。只是我至少也有了八个美妾,两个孩子,你和公子姬却并无所出。”
      蛮女的脸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公子姬不以为意地说道:“我是修法之人,就算老年无子也是不算稀罕。倒是你不学无术,又不招女人喜欢才真是可怜。你若是喜欢,我就买下罗云阁的头牌送给你做妾,也算是圆了我们十年交情。”
      “别别别……”穆瑾连连摆手,酸溜溜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几个都凶悍得很。我就是有色心也没那色胆把人讨回家。更何况,谁不知道罗云阁清颜是爱慕你多年的事。”
      “这清颜我也是有幸见过,当真冰清玉洁、婀娜多姿,难得更是知书达理、不骄不躁。”东方嫦曦说,“若是公子喜欢……”
      “你会不气?”公子姬挑眉打断了她。
      东方嫦曦咬咬唇,叹口气扭过头去。穆瑾见状摇摇头。公子姬果真不怜香惜玉。

      卫香见几人气氛尴尬,转了转眼珠子道:“二位爷可别忘了正事。”
      公子姬漂亮的眸子瞟了我一眼,说:“那还是按老规矩办了吧。”
      他又拿出那把乳白色的折扇,抵在我的额头上,我避无可避。他低声说:“散——”
      这和他对乌满做的有所不同。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头上有白色的轻烟飘了出来,缠绕在那把折扇上,渐渐消失不见,像是被吸食了般。那是什么?
      穆瑾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这样好吗?”
      “女人而已。”公子姬无情地说。

      ③
      听说人死后,脑海里会自动回忆完整的一生。那些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或是曾经忘掉的细节,还有那情绪,都会被无限放大,让人崩溃。然而身体已经僵硬,魂魄即将离去,他的表情都不会变一下。
      也许我现在做的便是这种事情。
      只是我的记忆不如别人那般从婴儿时开始。
      我的记忆在那一望无际的蓝天中翻开。

      长老的呢喃还围绕在耳边。
      留下来……我的蜉蝣……
      神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吃力地站起身来,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躯壳。洁白而又柔软,勉勉强强挂着几个湿漉漉的布条。这是一处人迹罕见的山野间,而我获得救赎离开后,不知怎么竟被海浪带到此处。面前时一片淡绿色的湖泊,巨大的瀑布声让我坚信我是被冲落下来的。我迷茫地蹲在湖边打量着自己,咦?这倒是一张陌生的脸呢。

      那一双眼碧绿而清澈,宛若我在深潭底下的魂珠,跟那蓝色的珠子,似乎也有些不同。

      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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