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叠平行线》假如冥冥

3、交错

　　“不想进一步的关系”她捏着这句话的刀柄，心里反复凌迟自己。

　　那我们算什么？一刀

　　你习惯七点吃晚饭，我要五点吃，后来我们吃饭都要约六点。一刀。

　　你写字，国家的国，要写繁体的國，你说“国”像指外国，“國”才代表华夏。一刀。

　　出门不习惯带包，手机让你帮忙揣，你都会拉开衣服，放到心口前的内兜里，我每次问你要手机，你掏一只手机像在掏一颗心。一刀

　　你总吃subway，总是蜂蜜面包牛肉芝士，总是腌黄瓜两条，洋葱不要，总是芥末酱挤两行，我总记得。一刀

　　你说你其实喜欢张信哲、张国荣，但对外宣称一无所爱，我理解，趋之若鹜的东西，便不屑再说喜欢，怕落俗。我也一样，喜欢张爱玲喜欢博尔赫斯，对外总以布尔加科夫做挡箭牌，你说，我们是一对不喜欢俗落的俗人。一刀

　　回去时打车，他们坐后排，她歪着头抵在窗框上不言语，颇有种顺从的破损之美。徐效不时偏头看她那侧，雨拍在窗上，是虐她诛心飞溅的血花。
　　她皙白的脸印在玻璃上，曲离的雨痕顺着窗往下滑，倒像是她脸上在流着泪。他心里清楚，一个女人望着他眼神里的东西，他知道于暮想要什么，他也不是不给，只是，当养了一只狗，非要装猫装狐狸，他心里就有一种欲望玩下去，他的狗。
　　灯斑在她脸上变幻，小山重叠金明灭，生长着金色鳞片的美人鱼。她歪头靠窗，被抻长的右颈部像块上好的羊脂玉，锁骨上闪着的细链，不用确认，一定是他送的那一条，她只带这一条。极细的链子上挂着一把极小的金色的锁头，肉眼难见。车窗外灯花照耀过来，闪烁一次，她锁骨中央的小锁头就跟着闪一次。这锁自从挂在她脖子上，她再未摘下过，无数个凌晨，他梦到吻于暮，低头就能看到她锁骨间的小锁，他上了私锁的证明。

　　什么时候有想占她为己有的念头？每一个她笑靥如花的瞬间，或是在他面前特有的痴傻模样。

　　最早还是大学军训的时候，游泳课结束，更衣间人挤人，她就穿着泳衣，只裹件迷彩外套回宿舍洗澡，人字拖的小脚印花一样开在地上，裙摆淋出点点水印，一只脚印一只脚印，她步子好小，脚也好小，他就这样亦步亦趋地每步都重蹈覆辙一样踩踏上去，动作像尾随一只猎物，他的兔子。

　　他那时并排同行的朋友叫方述，和于暮互相认识。
　　方恕在后面喊她名字，远远地，于暮转身回头，湿答答的长发甩出两圈水花，她说嗨的时候不会左右招手，而是模仿花开的动作，五指捏住再打开，捏住再打开，这样两次，她在徐效心里放了两簇烟花。

　　也是直到那日，徐效才知道，什么叫“方求白时嫌雪黑”，她皮肤的白不是雪白，是她赤身躺在雪里，雪也怕弄脏她的那种白，专属于于暮的白，更多强调的是净。

　　连接她臀部和大腿的那条线和外套下摆对齐，往上看是禁忌，往下看也是禁忌，他被困死在这条禁忌的夹缝里不能轮回。

　　男生宿舍的爱好是打游戏和点评女生，尤其是上完游泳课之后的那个夜里，他们宿舍要选出身材最好的女生，A君说喜欢胸大的萧萧，B君说还是大屁股的楚楚，C君问徐效怎么选，下铺的方述却抢先开口，还是于暮最好。

　　于暮最好，怎么把她给忘了。她腿长、肤白、貌美、纤细，ABC君一人一句把于暮形象的框架搭在男寝里。方述是个很大气的人，他总是乐于分享，徐效此时恨透了这种君子之气——连女人都大方分享。他的自私蔓延成一张细密的渔网，把于暮牢牢罩住。

　　他早就溺死在她身上，远距离的溺死。搞不懂开学时自我介绍她那股傲气哪来的，直到她的英语作文被当作范文全班传阅，他那时才信字如其人的说辞；团建去唱KTV，班长喊她，她也大大方方去唱了一首，她说她感冒了，她说喜欢老歌，她哑着嗓子唱只怕爱恨交错人寂寞，万里挑一，恰是他最爱的歌。

　　爱恨交错人寂寞。他心里发痒，她从此是他心里解不了的痒。

　　于暮大一，她并不知道徐效的存在，于暮与徐效，光与影，永生花和冰山，她有多出众，他就要多长久地呆在暗处。导致后来再遇到她，和她熟起来，他不知足地吸她散发出的光，那架势像离不开水源的渴死鬼。

　　多年后他们复盘，她笑说大学对你完全没有印象，他没有回应，心里想你怎么会记得呢，你和方述每一次相遇问好，我都在旁边，可你眼里只有方述。

　　刚开学不久某日，他记得清楚那一天在日历上的倒数第二行，那天宜嫁娶忌搬迁，那天气温很高，那天他穿一件水洗发白的黑短袖，那天方述说“我喜欢于暮”，徐效把耳机扯下来，那么大的游戏背景声，好奇自己是怎么听到这一句的，方述重复了一遍，只是这次没用喜欢这个字眼，轻飘飘地——“我觉得于暮还不错，对她有些心动”。

　　徐效没说什么，好像也轻飘飘地回应，祝你好运。他带回耳机继续厮杀，击杀加一，excellent加一，手下败将加一，加一加一加一，祝我好运。

　　B君大喊“我靠，五连击！效哥真的牛逼！”。

　　他心里笑自己，败犬而已。

　　于暮是谁？是他暗中早就敲定的猎物，多早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方述先开口，从此他再想她，欲望之上，旁白把他的梦翻译出来，全是以背德的口吻。

　　方述有高挺的鼻梁，是不少女生希望攀登征服的珠峰，眼眶深邃，亦是爱慕者甘愿溺毙其中的泥潭，方述是一颗太阳，他挥棒球杆，哪里是兴趣爱好，分明是捕猎工具，搞不懂女生为什么都爱他的笑，方述笑起来露八颗白牙齿，徐效看来，是八颗刀刃并排，冷光闪闪，要咬死他的兔子。

　　太阳和永生花，生生世世般配的组合，而他徐效是照不亮的夜，不能消融的冰山，花要怎么在冰山上扎根。方述于暮，述暮树木，名字摆在一起就能衍生出成双成对的暧昧。搞不懂，于暮就是于暮，为什么再提到她，室友总要在前面加一段定语，方述的于暮。

　　明明是他的兔子，他先盯上的猎物。

　　后来他们成了研究生同学，两人做着无用的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于暮，我知道，方述喜欢的于暮。
　　你好我是徐效，我知道，方述的朋友徐效。

　　隔着同一段定语，两人之间是跨越不了的“友谊万岁”海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