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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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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气温很快降了下来。天阴沉沉的,草木枯败、一片萧条,西北风一刮,冷得人直哆嗦。
完颜烈因为赵谦的几次举动,对他多了几分信任,于是撤掉了大部分的守卫。张首和与赵谦终于不是生活在监视之中,张首和也终于和他的暗卫牵上了线。
冬至转瞬即至。
贺冬那日,顾十带来消息,说公主和其他王公贵族都会去上京的行宫过冬,问赵谦和张首和要不要也去。草原的冬季苦寒,行宫中会好过许多。
赵谦深思熟虑一番,让顾十带话回绝。一则,是刚和暗卫牵上线,一旦去行宫,又会回到先前与世隔绝的日子;二来,他也想和她保持距离,让寒冬灭一灭心头的火。
隔了几日,完颜宓自己来找他了。
赵谦在帐前远远瞧见她,步子突然像灌了铅,他滞在原地,进退两难。她穿了件狐裘小袄,肩颈雪白的狐裘,衬得桃花颊面分外娇柔。
完颜宓看到赵谦出来,笑吟吟地跑上前,“赵谦。”
赵谦礼敬有加地拱手道:“公主。”
“你真的不和我们去上京吗?”
“多谢公主的好意。我和张相就不去了。”
完颜宓点点头,不再劝。她从袖间掏出一只令牌,双手呈递给赵谦,“这是我向哥哥要来的。见世子令如见世子,如果有人为难你,或是你有什么需要的,把令牌拿出来给他看就好。”完颜宓说着,低下头去,嘟着嘴道:“我本想给你我的,可是我的令牌不太管用。”
赵谦心中一动,但不想欠她的情,于是说道:“此物太过贵重,我不敢收。”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去找哥哥的时候,哥哥说他正好想谢你,上次围猎之事,多亏了你。”
“他借我扳指,我替他解围,他不需要谢我的。”
“哎呀,你就收下吧。”
完颜宓见说不过,径直把令牌往赵谦手里塞。她的指尖划过赵谦的掌心,如电流一般直触赵谦的内心。
赵谦握着尤带掌温的令牌,情不自禁地问道:“公主为何待我这么好?”
完颜宓一愣。她的思绪飘回到五年前。
***
十岁那年,一个仲夏的夜晚,她一个人在营地前追着萤火虫玩。玩着玩着,她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她看见宋锦章领着一群汉奴,偷偷摸摸地出了营地。
十岁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只是看见了平时待她很好的宋锦章,于是雀跃道:“师父,你在这儿干什么呀?”
同行的汉奴却一个箭步上前,钳制住她的身子,捂住她的嘴,“宋大人,这是完颜宓?”
宋锦章点点头。
“哼,自己送上门来了。”那人眼中露出一丝凶光,从怀里掏出一把碎瓷片,抵在完颜宓颈间,“狗贼杀我全家,我也要让他尝尝丧女的滋味!”
小姑娘这才察觉到危险,挣扎着,想大声呼救,声音却因被手掌捂住而变得断断续续:“师······父······救我······”
宋锦章眉心一皱,上前劝阻道:“稚子何辜。”
“那我的儿子就死有余辜吗!”那人激动起来,手上的力道又加了一分,碎瓷片在完颜宓的脖颈划出一道醒目的血痕,“她老子杀了我儿子!我要她,一命偿一命!”
“杀了她,你的儿子就能活过来吗?”宋锦章努力压低声音劝道,“陈柯,你这样做,不过让世间多一个枉死的冤魂罢了!”
如大坝溃堤般,陈柯的泪滚滚而下,他近乎哀求道:“宋大人!”
“如果你还念及与我的交情,就放了她吧。”
陈柯咬住嘴唇,内心天人交战一番,最终无奈松开制住完颜宓的手。松手的瞬间,他如同被抽走了精气神,瘫软地跪在了地上。
宋锦章立刻拉过完颜宓。眼见她要放声大哭,宋锦章忙道:“阿宓,别出声。”
小姑娘听话地止住哭,小声啜泣着。
宋锦章看着完颜宓噙满泪的双眸和脖颈间的血痕,轻抚着她的脑袋,安慰道:“别怕,有师父在。”
“阿宓,从今以后,你就不用来找师父了。但你要继续好好读《诗经》,读《论语》,嗯?”
“阿宓,答应师父,现在就回去,避开任何人。”
“阿宓,今晚的事是你和我之间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就算是你的父母和兄长也不可以。”
“阿宓,都记住了吗?”
十岁的小姑娘听不出弦外之音,再加上刚才差点被吓傻,只一个劲点头答应。
“快走吧。”宋锦章催促道,“再不走······”他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他慌乱地转过身,不想让完颜宓看见。
完颜宓并未多想,趁着夜色漆黑,跑回了帐篷。怕婢女看出端倪,她一回去便躲到被子里睡下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她才觉出不对,师父为什么说“从今以后,不用来找了”?是不打算继续给她授课了吗?是嫌弃自己笨吗?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还要鼓励她接着学呢?
完颜宓越想越不对劲。她从床上爬起来,想再去找宋锦章问问。
她沿着熟悉的路找去的时候,却看见不远处北川士兵拖着一具具汉奴的尸身。她觉得血腥,想即刻跑开,转身的刹那却看到地上的碎瓷片。
她不禁心生疑惑,叫来一个士兵问道:“那些人怎么了?”
“启禀公主,昨夜,有群汉奴想逃出营地,被人发现了。经过连夜的追杀与盘查,叛逃的汉奴已全部处决。”
完颜宓突然明白了什么,怔怔地呢喃道:“全部处决······”
“嗯,确切的说,一部分是在追杀途中就被射死,活捉回来的人也已经当众处决,杀一儆百。”
完颜宓发了疯似的跑去尸体堆旁边,一个个找过去。她自小长在军营中,见过不少受伤的人。但完颜烈一直护着她,从不让她直面死亡。此刻,是完颜宓长这么大,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这么多······尸骸。她看着触目惊心的尸首心惊胆战。
直到完颜宓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他面色惨白,唇上一丝血色也没有。他的素色长衫上全是被利器撕裂的破口,胸口处的衣服几乎已成条状,大块的血迹混合着尘土,破烂不堪。透过长衫的一个个洞口,完颜宓看到他身上无数的箭伤,血液凝固后创口已经变成紫黑色。
完颜宓愣在那里,连呼吸都不会了。
她嘴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却失了语。她没有喊,也没有哭,只是傻傻地看着,目不转睛。
完颜宓全然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是夫子峨冠博带、行吟河畔。梦里的师父转过身,仿佛年轻了十岁,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小女孩嬉笑着跑向他。
他开口,声音却历尽沧桑:“阿宓,我要走了。咱们师徒一场,缘尽于此。但愿来生再见时,你是林间的鸢尾,我是山谷的清风,你钦佩我的飘逸,我艳羡你的明丽。我们相互拂照,却又平淡如水。无拘无束,两不愧歉。”
是夜,雨打浮萍,长泪满襟。
***
完颜宓的眼前起了层薄雾。过了许久,她轻声说道:“赵谦,你知道吗。我曾经认识一个汉人,你和他很像,有才气,也有傲骨。我看着他死在了我的面前,可那时候的我没有能力救下他。我帮你,是想弥补曾经的遗憾。”
赵谦的心沉了下去。他假装释然道:“哦,原来是这样。”他抿了抿唇,尝出了酸楚的滋味。
“不提那些了,”完颜宓仰起脸,挤出一抹笑,“我们小寒前后会动身去行宫。你这几日有什么需要的,就直接来找我吧。”
赵谦没有接话。
完颜宓道:“那我走咯。”
完颜宓正欲转身离开,赵谦突然叫住她,正色道:“公主,可我不是那个人。”
他不想她望向他的时候,透过他,看到的是另一个灵魂。
“我知道。”完颜宓微侧着身子,眼睫依稀挂着泪珠,声音很轻却是无限哀婉,“不管我做什么,他都回不来了。”
完颜宓迅速转过身,快步走远。她不想被看到落泪的样子,因此一刻也不作停留。
赵谦原先只觉得心里的醋坛子翻了一地。可当他看到完颜宓伤心难过的样子时,突然心疼了,觉得是自己逼得太过。一直是自己喜欢她,自己有什么立场来要求她呢?更何况,自己要做的应该是保持距离、厘清关系,不是么?
回到帐中,赵谦望着翡翠簪落寞出神。许久,他下定了决心,把它收回到箱子里,眼不见为净。
过了几日,草原上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雪下得不大,只在草地上积起了薄薄的一层,像撒了层盐霜。太阳一出,便杳无踪迹。
又过了三五天,士兵们陆续开始拔寨迁营,营地里的帐篷瞬时少了一大半。原先还算满满当当的营地,一下子就冷冷清清了。
然后,就到了小寒。完颜烈等北川王室乘着马车,带着卫兵和婢子,一行人声势浩大地出发前往上京行宫。那日,赵谦呆在帐中,并未出门,但脚步声、马蹄声和车轮辘辘之声不绝于耳。傍晚时分,除汉奴和一些没带走的婢子外,营地里只留了忽鲁尔带兵镇守。
张首和的暗卫们逐渐依计划运作,传递进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