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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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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的落成仪式按照中国的黄历选了个好日子,那天的天气也很好,围墙上插满了鲜花,正门上的十字架系着红绸花,这样违和的装饰却并未引起当地人的不满,除了送孩子来学校的家长,校门口看热闹的人也不少。
早上九点,鞭炮声准时响起,红毯沿着院门铺到教学楼的台阶上,詹姆斯在中间,他在右手边,左边则是县长。三人走到台上正中的位置,外国人竟安排了摄影师,一路跟着他们按动快门。
学校的匾额用红布盖着,推让一番,最终还是由他来揭幕,毕竟学校的建设他出了最多的钱。
“蒋先生,请。”县长双手合十,胸口挂着的佛牌是纯金打造的,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这是东区县第一所中、英文小学,有赖您和老詹的帮助。”
县长在纺织厂入了股,只分红,不参与经营,条件是不干涉学校的教学内容和收费标准。蒋霆熙也不是慈善家,从吉偌小学毕业的学生,要么去詹姆斯的制药厂工作,要么去纺织厂,这可比招工再培训划算得多。
他揪着红布一角,掀开后才看见她,站在欢迎列队的尽头。和她站在一起的,还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倒和詹姆斯的身型相仿,头发是褐黄的自来卷,看不清具体的长相。
男人叫崔,昨天半夜才赶到,她夜里听到隔壁的动静,很警觉地下了床。
“Sorry,”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身影,“my name is Cui.”
她醒了就睡不着,干脆帮他收拾行李,得知他来自越南,跨过老挝,经由泰国来到这里。世界地图他教她看过,印象最深的却是三国交界的金三角。
崔的父亲是美国人,母亲是越南人,只会说一点点中文,缅语倒是说的很流利,“我的母亲跟父亲去了美国,然后又回来。”
“为什么?”她知道美国是一个更加遥远的地方。
“父亲在那里有妻子和孩子,和母亲只是为了解决性需求,”他把这些话说得很自然,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但是他们有了我。”
他们同岁,可崔已经走遍了天涯海角,她却偏安一隅,“你是中国人?”崔的行李很少,只有一个登山包,装着全部家当,“詹姆斯说你叫辛德瑞拉。”
她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摇头笑道,“我叫云,但我已经想不起中国是什么样子了。”
“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看,”崔轻松得就像一出门,迈两步脚就能抵达,“我一直都想去中国,那里很大,很广阔,人很多。”
她感受到被注视,转过头看向远处的高台,他站在那里,尽管隔着人群,依然能感受到他正在看她。
仪式结束后,她回到宿舍,发现他已经在了。穿过教学楼的走廊,拐个弯就到宿舍。
蒋霆熙背对着门,一览无余的小屋,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
“在这住的可好?”他明知故问,这里没有单独的淋浴间,也没人帮她打扫房间,盥洗衣物,一切都要靠自己。
“还好,”她绕过他,把椅子搬出来,请他坐,“谢谢您的关心。”
如此生分的称呼,他没坐,敲了敲桌子,示意她看桌子上的行李袋,“给你带了点东西,当时你走得急,”他环视一圈,看得出被褥都是新的,她身上的衣服则是半旧的,有点松垮,想来是丹拿来的。
她忽然很想抱抱他,问他是不是已经原谅了自己,随即想到自己有什么错?凭什么需要他的原谅。心冷静下来,脸上的红热也退了。
“有几个老师?”他好像有充裕的时间,站在这里和她闲聊。
“三个,我教中文,”她一板一眼地介绍道,“崔教英文,还有一个数学老师。”那个人她见过两次,不爱说话,所以连姓名也没交换过。
“那个杂种?”他从口袋里摸出卷烟盒,却没摸出打火机。
她皱着眉的样子很招人,让他忍不住就想立刻把她按在床上好好收拾一顿,可现在是白天,房间的门敞开着,午时的热风一缕缕吹散这些不切合实际的想象。
“那叫混血儿,”她纠正道,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她一样,无根的浮萍一般,却比她坚定和坚强,“别用那么难听的词。”
他只是不喜欢她提到别人的时候,那种熟稔的语气,尤其是她刚又对他说“谢谢”。
她走到桌前,侧身站在他面前,却不是去拆他带来的东西,而是拉开抽屉,里面有两根烧过的蜡烛,刚搬来的时候电还没通,还有一盒火柴。
他叼着烟,凑到她面前,看她抖动手腕划着火,点燃后轻轻吸了一口,尼古丁的味道荡开,刚才的不虞瞬间被治好了。
“家里的人也会来上课,”他走出去,把烟灰弹到外面的空地上,“章老师好好教。”
说完他就走了,她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神,他刚才叫了她的姓,至于家里的人,说的是他自己还是谁呢?
“云?”一只大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怎么……”
她忙后退了一步,张口答话才发现自己在哭。他问她过得怎么样?怎么说呢,在这里睡得很好,不会做噩梦,甚至连妈妈也没有梦到过,可是身体的一部分却好像永远消失了,永远缺少一块,重要的一块。
“没什么。”她回到房间,拿起挂在墙上的毛巾,胡乱擦了一下脸。
“我们去吃饭吧?”崔说,很有礼貌地站在门口,并没有进来。
“好。”她努力扯出一个笑脸,拿上钥匙锁了门。
在食堂却没再看见他,詹姆斯一定安排了单独的饭菜招待他,在食堂吃饭的除了三位老师,还有几个负责打扫教室和校园的女人。
“你也教我中文好么?”崔端着餐盘坐在她面前的位置,盛了土豆、青瓜和糯米饭。
“可以,”她问到了数学老师的名字,得知他是从北方来的。
“还有,”崔神秘兮兮地遮住嘴,“早上我看你在,”他搁下勺子,比划了几个动作,过于滑稽逗得她笑起来,“是武术么?”
“算是吧,”她说,那并不是中国传统武术,而是巴西柔术和摔角结合的一种运动,训练场的师父为她量身定制的,适合力量不足的女性。
“也可以教我么?”崔的眼睛在发光,亮闪闪地盯着她,她这才发现崔的瞳色不是亚洲人的棕或黑,有一点浅浅的蓝色,的确和詹姆斯很像。
“那个,”她不知道怎么用缅语解释,“是女人学的一种,如果你想,可以去蒋先生的训练场。”
崔洋溢的笑脸却突然沉下来,“蒋?Mr.Jiang?蒋霆熙?”
崔说他的名字语调有点怪,她点点头,“是。”甚少有人直呼他的大名,她听着也不习惯。
“我听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小声点,”一直沉默的数学老师打断崔,“你现在所在的学校,还有正在吃的东西,都是那个人提供的。”
她也想为他辩解,谁能决定旁人的生死呢?就连佛祖也不能保佑每个人长命百岁,饥饿、战争、疾病……比他更恐怖凶险的灾难那么多,凭什么说他是恶魔?
崔不再说话,埋头把餐盘里的食物吃完,“这里的人都怕他,所以不敢说。”
下午她上了第一节课,教大家怎么写自己的名字,用中文。也见到了所谓的家里人,川的个子最高,坐在最后一排。
平时拿枪和棍棒的手在遭遇袭击的时候也不会颤一下,现在拿起笔,却抖得厉害。
“对不起,怎么说?”提问环节,川第一个举起手。
她在黑板上写下那三个字,又带领大家读了两遍,没有看川,也没有原谅川。
轮到其他老师上课,她便回到宿舍,朝南的房间此时暗下来,她打开窗户通风,然后去拆他带来的包裹。
两件新的白色的上衫,搭配两条她穿过的纱笼,不知道谁替她收好叠放的。一个防水袋,里面放着一叠久置泛黄的纸,她打开袋子,抽出那几张纸,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三人照,或者是全家福,她在中间,抿着嘴笑,左右两边的男人和女人那么陌生遥远,看不出眉眼和她有什么相似之处。
一封介绍信,一份身份证明。说明她父亲十年前来到此地,是当时的省长邀请来对某种传染性疾病做治疗的,母亲和她则是随同家属,停留时间为二十五天。
他们没能再回去,她对折纸片,小心翼翼的,生怕手重了把脆弱的纸扯碎,这是她真实身份的唯一证据,有一天她会跨过国境线,回到自己的出生地。
还有一个被报纸严密包裹的物件,沉甸甸的,是这个行李袋里最重的东西。
她拿在手上的那一刻就知道是什么,一张张拆开来,黄色的杯身,连同那个小勺子也用纸包得精细,小熊抱着的蜜罐子,杯壁上掉了一小块釉,露出本质的白瓷,看着有些突兀,她搓了搓那块瑕疵,眼泪再一次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