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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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蓄着一把白胡子的中医在他手肘和手腕下垫了软垫,两指搭在他的脉搏处。
几天前,他从警备部应酬回来,半夜忽然发起高热,上吐下泻,去医院打了两针消炎药,第二天退烧了,调养后却仍浑身乏力。西医开的药片吃了两天不见起色,终于又把中医院的大夫请来。
“蒋先生这是肝郁脾虚之症,不碍事,吃两副药调理一下就好,”大夫笑呵呵地站起来,去一旁写方子,他朝床头瞥了一眼,侍女的脸模糊不清,水杯递到他手边,他又把头偏过去。
管家收了方子,小声问大夫:“饮食和生活上,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么?”
“少烟少酒,”大夫措辞很小心,“蒋先生最近是不是太累,又有些不开心的事,这情绪堆在身体里,就容易造成肝气郁结。”
他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种植园里的棉花涨势喜人,纺织厂建成后招工顺利,从中国进口的各类小商品销量不错,和泰国某工厂签订的矿石销售合同,第一批货也已被签收。
阿清打来电话,说筝已经怀孕了,他又开设了一家赌场,就开在被烧毁的,平的别墅那里。
只有宛云,杳无音信,也不能这么说。
她过着平静的生活,攒钱却比原计划慢。宿舍前后种了花,紫色的三角梅,粉色的蝴蝶兰,还有为了躲避日晒,紧贴着墙根的鹅掌藤。她蹲在地上把花木间的杂草拔掉,这里离河很近,不缺水,所有的植物郁郁葱葱地盛放着。
昨天的课上,她讲的是陶渊明的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对故乡的渴望,流在血液中,而不是刻在记忆里。一只小黄狗跌跌撞撞地跑到她脚边,是崔从一个学生家里抱养的,她抬起头,崔只穿着短裤,从河边走来。
“阿黄,过来,”崔用脚把狗拨到自己身边,“你下午做什么?”他现在已经可以用中文磕磕绊绊地交流,只是腔调有些奇怪。
“改作业,还有备课。”她说。
“明天呢?”崔问。明天是周末,她会去庙里做义工。
“有事?”她看着崔把丑兮兮的土狗抱在怀里,任由狗在他的脖子和手臂上舔来舔去。阿泰也长大了吧,还有那头小象,她给取的名字。庄园里也养过狗,后来都不见了,怕惊到院子里的鸟。
崔搓着小狗的脚,可能是力气大,小狗呜呜叫了两声,“去市场么?”
见她沉默,崔忙说,“明天有大集,我想去买,”他的眼角往上瞟了一下,“狗的……”
“拴狗的绳子?”她猜道。
“对,”崔欣喜地点头,“阿黄长大了,不能再到处乱跑。”
她拍了拍手上的土,回到宿舍,从桌下的竹筐里抽出一条一米多长的麻绳,“用这个就行,”她递给崔,看着他脸上的笑凝固,又有点失落,想了想,说:“明天也还是可以去市场。”
现在她对钱有概念了,两个椰子需要用半天的课时来换,她和崔一人捧着一个椰子,用透明的塑料吸管吸取清甜的椰汁,崔给两个人买了早饭,是平时在食堂吃不到的面包片,刷上巧克力酱,面包边烤得酥脆。
“你有想过,以后去哪儿么?”崔不止一次问过她,她也不止一次回答过,“回到中国去。”
“你呢?”她在一个卖鞋的摊铺前停下,想为丹的孩子挑选一双运动鞋。
“可能会回美国,”崔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十字架,和詹姆斯常戴的类似,却又不完全相同。“等我攒够钱,就带着母亲去美国,不过,不会再去找我父亲。”
“听说美国和这里完全不同,”崔把喝完的椰子壳丢进满到溢出来的垃圾桶里,“我小的时候去过,可现在完全不记得了。”
为什么会忘得这么干净?她常在黑夜中闭着眼睛,努力回想小时候的事。连他都能头头是道地诉说少年时吃过的东西,看过的风景。
“你想去美国么?”崔问,“或者我们可以先去中国,再去美国。”
手边是一碗黑乎乎的中药,散发着浓郁的苦味。他端起碗,一口一口喝掉。管家拿来账册请他过目,又说,“川应该要回来了,从泰国,前天打了电话,钱打到中央银行,我查了,已经到账了。”
他用手帕擦擦嘴,又剥开一粒陈皮糖含在嘴里,却依然盖不住药味。
“你接着说,”他心不在焉地翻看账册,对站在一旁的男孩说,“今天她没去庙里?”
“是的先生,”男孩个子不高,长得和当地随便一个人没多大差别,“章老师和崔老师去大集了。”
“那个杂种?”他揉了揉发蒙的脑门,“你们的英语老师?他教的怎么样?”
“他们买了椰子和一双鞋,”男孩很机灵,又看了看兵的眼色,补充道,“是小孩的鞋。”
他先是以为姓崔的男人送了双鞋给她,心里暗道愚蠢,中文鞋同“邪”,一般是不能作为礼物送人的,再者还有一个说法,给伴侣送鞋,对方可能会跑走。
难道不足一年时间,两人连孩子都有了,他把账册摔到桌上,笑自己真是病糊涂了。
“先生,”兵开口了,“可能是给娇娇买的,”他们给女儿取了名字,丹的肚子里怀着他们第二个宝宝,“上一次玛云来家里,看到孩子的鞋穿破了,所以……”
他有一阵没抽烟,此时突然犯了烟瘾,摸索一遍却没翻到烟盒,“你现在也开不少工资了,又有自己的小生意,别那么抠抠索索的,要花在孩子身上的钱省不得,她一个老师能赚几个钱?”
“是,”兵额头浮起一片汗,忙点头答应着,“回头我跟家里人说,别老让玛云破费。”
他突然来了兴致,从榻上起身,要侍女给他拿干净的外衣,“我还没去过你家呢,走,正好好几天没出门了。”
兵愣了一下,“啊?”
“怎么?”他终于在凌乱的桌上找到半包烟,却又不想抽了,“不欢迎啊?”
“没有,”兵笑了笑,“哪能呢?”
他又安排人去取泰国运来的香米,还有一整个菠萝蜜,厨房原本要炖的猪脚也装上……折腾一番才让兵去开车。
“头一次去,不能空着手。”
兵倒有些不好意思,“让您破费了,晚餐也在家吃吧。”
这个提议正合他意,连日来的病都好了一半,第一次在副驾坐下,“也常常丹的手艺。”
像是又回到他们小时候,以兄弟相称,毫无嫌隙的时候。
兵把车窗开到一半,这车他只开过一次,有点开不惯,所以速度没那么快。看他望着窗外,兴致盎然的样子,劝道,“先生,玛云和那个男老师,不会有什么的。”
他不做声,像是没听到,胳膊架在车窗上,用手抓着无影无踪的风。
“就走么?”丹拉着她的手,“晚上在这里吃饭,我蒸米粉肉给你吃。”
学校的食堂只有每周三中午一顿有肉,每人一只鸡腿,老师也不能例外。她看着娇娇穿着新鞋满地乱跑,一只脚已经踩了泥,忍不住笑起来。
“我还是先回去,”她不想和兵碰上,“晚上和另外两位老师一起吃,说好了的。”
她用丹做借口,拒绝了崔,现在反过来再说一遍,就熟练得多。她摸了摸丹平平的小腹,“什么时候生呢?”
“还早,”丹一脸担忧,“你和那个越南老师……”
“我们没什么的,”她很干脆地否认,“我明白你的意思。”
上一次去庙里,一位算命的老者为感谢她的布施,免费给她算过一卦,“所有爱你的人,都将失去一些东西。”
这算是感谢么?她没有往心里去,现在丹这么说,忽然又觉得有道理。
“还有川,”丹提到他的名字,娇娇跑过来抱住母亲的腿,认真听着,“你还是不和他说话么?”
她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梳好的发辫在玩闹一天后散开了,凌乱的碎发被孩子随便拨到头顶,看着像一蓬乱糟糟的灌木丛。
“他只是在执行命令。”丹说完才觉不妥,噤了声,和她一起沉默着。
“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轻轻叹了口气,帮娇娇重新编好发辫,“妈妈的坟,我看重新修整过,是你让兵去弄的么?”
“嗯,”丹的手抚上她的脸,拇指替她抹去眼泪,“你的钱好好留着,不用总买东西。”
她点点头,低头的时候眼泪被娇娇双手接住,“云姨,为什么哭?”
接过丹递来的帕子,她连忙擦干眼泪,“因为云姨的妈妈不在了。”
娇娇转头看向丹,带着懵懂的疑惑:“妈妈?”
这么小的孩子,无法向其解释死亡的含义。丹递给孩子一个玩具,让她去院子里玩。
“先生好像生病了,”丹终于说到重点,“兵说他一直在家里,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上一次见他,就是学校落成仪式那天,隔了这么久,他都没有再来看过她,可生病是她最不愿意接受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