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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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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谁?”现在问这个已经晚了,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枪还给利,除了掌心的茧子和干活时留下的伤疤,他的手很干净,有一条新长出的掌纹,从手腕的位置蔓延到中指根部。
“哦,”蒋霆熙亲自回答川,“她是云的养母。”
身着藏红色僧袍的沙弥端着金色的水碗,一面念着往生咒,一面用树枝沾水,洒向天空和大地。身后是被焚毁的田地,一片荒芜的景色,死亡一直都在发生,看完了热闹的人群散去,留下的只有不断被蒸发的水汽。
她甚至不知该把妈妈埋在什么地方,走到他面前,从那双总是含情脉脉看着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的怜悯。
“詹姆斯回来了,”他说,“刚才通了个电话,你去找他。”
好,她不会也不能再回那所园子,在她一早跑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这个结果。
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然后回过头一步步丈量脚下的土地,泪水仿佛干涸了,她感觉不到任何情绪,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越过那片收割完毕的田,交错的田埂长满了杂草,锋利的草叶不住地割着她的小腿,可连疼痛都变得虚无。
“云,”有人追上她,她抱着一丝可怜的希望,直挺挺地趴倒在地上。
“你先去找丹,”兵的脸上有一道暗红的掌印,不仔细看不出,“她在家等你,妈妈会葬在勃固的墓地,先生准许的,等安顿好,我带你去看她。”
“不,”她从地上爬起来,“我去找詹姆斯。”
“我送你去。”兵说,跟在兵身后的,还有那个男孩,被她打败无数次的川。
她无论如何说不出“我不恨你”,恨比爱容易得多,这个问题是无解的,她只能把一切抛在身后,重新开始。
学校的地基已经搭建完毕,工人们在和水泥,木料整齐地堆放在工地一侧的帐篷下,昨日的雨后,木料散发着一股潮湿的草香。詹姆斯刚吃完下午茶,带着她去看另一个刚挖好的基坑,“这里是宿舍。Before the it is built, I can provide you with a place to stay.”
她很认真地向他道谢,“谢谢,非常感谢你的好意。”詹姆斯拉起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手背,“蒋,他答应你来,我很意外。”她笑着摇了摇头,与他有关的字眼一出现,脑海中就袭来刺痛,然后她拒绝了詹姆斯,“学校建好后,我会过来。”
他也无处安置她吧,詹姆斯实际上替他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与此同时,他正在家看校园的图纸,“谁选的地方?”工头在他面前陪着笑,“那个老外,觉得这地方空旷,又挨着河。”
他抬起头,翻看另外一张更详细的建筑图,“地势低,要是发生洪涝,很容易就冲没了。”
工头也不敢打百分百的包票,“蒋先生您真是,”他竖起大拇指,这是中国人常用的夸赞手势,“我自己也盖过房子,”他懒得理这种恭维,“钱我给双份,房子建好一点,别偷工减料。”
“哎,”工头笑得眼睛都没了,喜滋滋地收图纸,前两天刚收了詹姆斯的定金,没想到又有一笔进账。
待工头走后,他独自在书房呆了很久,直到管家上楼叫他吃晚饭。
“她去哪儿了?”他问。
管家摇了摇头,“姑娘去外国人那儿看了一眼就走了,要不,我再让人去找找?”
“算了。”他发现这么多年,他把她养大,然后无数次亲密地肌肤相亲,都没能真正了解她,“你把那个包裹带给她,如果有一天她想回中国去,找她的家人,还有……”他还是舍不得,残存这一丝希望,觉得她哪天不再伤心,会理解他,原谅他,回到他身边。
“再等等看吧,”管家说,“玛云不是是非不分的人。”
这事本没有对错,她不会回来了,管家的话却很受用。他没让人开灯,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似乎连最原始的欲望都随着她离去湮灭了。
女人在这个世界,想要活下去,是件很容易的事。詹姆斯的暗示她不是不懂,从北方回来,她已不再是一件可以任意赠送的礼物。她有姓名,有出生地,还有愿望。她本可以去找最亲密的朋友,丹,然而在幽暗之地,兵那个疯狂短暂的吻断绝了这条出路。
她根本无处可去,在詹姆斯那里用过晚餐,恢复了一些体力后,只有一个地方接纳她。
整座城市的灯都熄灭了,唯有城市中央矗立的大金塔还闪耀着点点烛光。佛塔外的广场,不少人席地而卧,和她一样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是知有相,是无相之相。不可以眼见,唯可以智知。若闻此法者,生一念信心,此人以发大乘超三界。三界者:贪嗔痴是。
清晨,她在佛寺的钟声和诵经声中醒来,衣衫褴褛的旅者,光着脚的小孩,跟在早起诵经的僧侣身后,绕着佛像礼拜。比起很多人,她已经足够幸运,颠沛流离后没有忍饥挨饿,这一点她倒应该感谢他。
十多天里,她住在寺庙,用洗衣和打扫换取餐食,米饭里又未剥离的稻壳,甚至还有砂砾,让她不得不集中注意力细嚼慢咽,豆腐汤不过是一碗有一点咸味的清水,却比庄园里的骨头汤多了一些滋味。
每天,她会比所有人起得更早,在露水还未被太阳晒干前扎起马步,出拳,一二三,踢腿,反复地训练,绕着大金塔跑完固定的圈数,再担一桶水冲凉。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的佛寺,没人能找到她,有一天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跪在佛祖面前,她能猜到川在求什么,手上沾染鲜血后,没有比拜佛更好的办法。
即使没有电话和报纸,通过来往朝拜的人,也能知晓外面发生了什么。她听到蒋家的那位娶了北方掸邦掌事者的女儿,因掌事者突发旧疾,大概是心脏病一类的,做女儿的要先服丧,所以没能立刻来南方。
真假参半的消息还有,新上任的省长和蒋霆熙用中国的方式结拜,又拨给蒋一片土地,用于开设纺织厂,被烧毁的种植园开进了挖机,日夜不停地翻遍了长满荒草的土地,很快将种上棉花。
而原定于下个月初八才能落成的小学提前竣工,她搬到宿舍的那天,丹给她送来了全新的被褥和枕头。
怀里抱着小小的女儿,已经会说很多话,当地的语言,以及中文。
她拉着幼儿的小手,让她踩在自己的腿上,随意哼唱一首儿歌,“小鸟儿,落枝头,叽叽喳喳常不停,”丹在一旁收拾着给她带来的东西,毛巾、牙刷、脸盆、香皂……这些她在庙里的时候也没用过,却不觉得缺失。
“好了,别收拾啦,”她把孩子逗地咯咯笑,“来陪我坐一会儿。”
木屋的玻璃窗,崭新地闪闪发光,能看到学校的操场,甚至更远处的河,“忘了买窗帘了,”丹懊恼地拍拍头,“有孩子以后,记性真的不行。”
孩子的手在丹脸上抓来抓去,似乎听出来这抱怨与她有关,不满地哼唧着,又转身扑向她的怀里,要她抱。
“没事儿,”她接过来,随手抓了个果子让孩子玩,“这些,要花多少钱?”
丹把孩子脚上的袜子穿好,头也不抬,“没有多少,再说,现在兵的钱,都会拿回家交给我,先生让他管纺织厂……”
她抱着孩子,果子被孩子咬了一口,汁水溅到她的胸口,黏糊糊的,她听得很认真,“是么?”
“你,”丹揣摩她的心情,又低下头,“要不要回去求先生?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本来……”
她没跟丹,也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她的身世,也许旁人看来,她和他之间不过是任性的小矛盾。
“我不该告诉你妈妈的事,”丹的头低到胸口,小声说,“也许先生原本打算亲自跟你说,妈妈的死,先生也是没办法的。”
“不怪你,”她握住丹的手,“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学校有食堂,饭菜虽然简单,但饿不着。和她一起住在学校的还有两个外省的男教师,学生宿舍是多人间,在他们房子后头的一排小楼,家里远的学生可以选择住校,只需要多交一千缅元。
“真的,”她笑着说,从前在庄园,总是睡不踏实,他在要陪着,他不在又会想他什么时候回来,“等你的孩子长大了,我会亲自教她读书,识字。”
“或者,”丹的胸口起伏,提出另一个解决方案,“你和我,还有……一起生活,他现在能赚很多钱,足够我们……我们还是像姐妹一样。”
娶好几个老婆的当地有钱人不在少数,她忙阻止丹,“那怎么可以,”什么都瞒不过女人,她想丹恐怕早就看出来,“我不会,”她的手攥得更紧了,“相信我,我自己也能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