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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金发碧眼的英国人掌心向上,她把手递过去,纤纤指尖被那只缀着金色绒毛的大手托住,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詹姆斯弯腰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一触即离,甚至来不及感受他嘴唇的形状和温度。她猛地缩回手,仿佛触碰到皮肤的,是炙热的烙铁,洞穿了她纯洁无瑕的灵魂。

      摇摇欲坠间,似乎听见他冷笑了一声,待她看过去,那张熟悉的脸上,仍是那副无动于衷的冷漠表情。

      詹姆斯引着他们二人进入大厅右侧的会客厅,他带来的其他人分列在门两边等候。这里再安全不过,保镖不过讲究个排场。

      她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身侧,并不落座,听詹姆斯问道:“小姐,是蒋先生的夫人?”

      “No,”她摇了摇头,“just his interpreter.”

      “真的?”詹姆斯的蓝眼睛很像她梳妆镜上镶嵌的猫眼石,闪烁间,一字一顿地吐出一句蹩脚的中文:“你叫、什么、名字?”

      这话是朝着她说的,抑扬顿挫都不在正调上,詹姆斯说完便红了脸。外国人的白皮肤遮不住艳色,曼妙的红沿着耳朵延伸到脖颈。

      他听懂了,大笑起来,笑得止不住,咳嗽了半天。外国女仆送上英式红茶,白底蓝花的骨瓷茶杯托在瓷碟子上,端到他面前,另配了一碟黄糖和一杯牛奶。他掀开茶杯盖,袅袅的热气裹着茶香飘上来,熏着她的脸发热。她没有笑,一丝笑意都没有显露,只把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上。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高跟鞋这种存在,对于人的脚,不啻于一种酷刑。

      他给茶加了奶,褐色的透明茶汤变得浑浊,像雨后泥泞的池塘,金色的小勺在奶茶里一下下搅着,当啷当啷,搅得她头疼,“这老外挺有意思,”他喝了一口,不知品出了什么味道,又得意地笑了,“你夸夸他,就说他这句中国话说得真不错。”

      她转述道:“Mr.Jiang said,you speak Chinese very well.”

      詹姆斯听了夸奖,也不喝自己的茶,只固执追问道:“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他捏起一块方方正正的黄糖块,丢到茶杯里继续搅,等她翻译这一句,她再一次换了重心,清了清喉咙,“I have no English name.”说完又低头回他,“他问茶怎么样。”

      “是么?”他把加了糖的半杯茶递给她,抬着胳膊,递到她嘴边:“你尝尝?”

      她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凑过去喝的,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在家里,他的杯盘匙箸都是独一份,更别提让他“喂”给她吃。

      他似乎也觉得不妥,随即收回手,而詹姆斯已叫女佣添一副新茶具,仍不依不饶道:那我给你取一个可好?就叫仙德瑞拉。”

      这下她真的忍不住笑了,扶着雕花的椅背,刻意不去触碰他的肩膀,因脚下站不稳,并不敢肆意地大笑,“Thank you very much. But Mr. Hunter, I really don\'t need it.”

      “哎,”他把手里的茶一饮而尽,从西装口袋拽出手帕,象征性地擦了擦嘴角,嗤笑道:“你谢他干嘛?”

      他是懂一些英文的,十来岁时,老先生也请了洋人教师,“你好”、“谢谢”之类的日常用语很简单,多少能听懂些,更难的没时间了,他很快接手了家里的生意,洋人教师变成翻译,后来就是她。

      她坐在他旁边,总算能歇歇脚,詹姆斯把合同递过来,他手里叠着那块方手帕,朝她歪了一下头:“看看吧,头一回合作,价格么,低一点也无妨。”

      她只得再站起来,伸长胳膊拿过那叠纸,直接翻到末页,看到价格后,又翻回去,从第一行认真读起来。

      这天下午,他们从使馆出来,没有回家,去了一家专为外国人剪发的理发店。齐腰的长发被剪掉一半,又抹了药水,用加热的铁棒烫出卷,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活像杜兰养过的那只卷毛哈巴狗。

      一个脑袋折腾到天光暗沉,他十分满意,待上了车,终于放肆地揉搓那一头蓬松的卷发,“让你给人打个折,你怎么还加价了?”他满意的其实是这件事,“还有,那个黄毛对你说什么了,笑成那样?”

      她的脑袋靠在他肩上,任他抚弄,合同里定的价格不算低,可她心里有本帐。矿场的收益逐年减少,这是必然的。军火库的开销却攀升得厉害,也不知囤积了多少长枪短炮。再有就是种植园,种的是药,让人□□,快活无比的药,以至于价格提高了十个点,那个叫詹姆斯的外国人,依然毫不犹豫地签署了协议。

      “他说,要给我取个英文名。”

      “就那个什么瑞拉?”他的手拉开白色洋装侧面的拉链,覆在她的胸口,试探她的心跳。

      后座与前座间的黑色挡板放了下来,车玻璃上方挂着的蕾丝边小帘子也是遮着的。司机是个哑巴,但耳朵极灵敏,车也开得稳当。她仰起头,从小帘子侧面的窄缝中,能望见深蓝的天穹,东边那颗最亮的星,是启明星,忽得一下看不见了,是他的脸遮住了视线,她颤声回答:“Cinderella,灰姑娘。”

      白色的皮鞋从脚上脱去,脚踝磨出的巨大的水泡破了,撕扯掉一块皱缩的皮肤。妇人用干净的冷水冲去残留的血污,她沉默着,好像失去了痛觉,见妇人露出凄恍的神色,反而凑过去蹭她的脸:“妈妈,看我的头发,好看么?”

      “好看,”妇人拿着白色的毛巾,包住她的脚,那不是一双小脚,也并非只有今天造成的两个伤口,小时候磕碰划伤的地方不计其数,然而随着时间流逝,连疤痕都渐渐淡去了。“姑娘怎么打扮,都是好看的。这么着,倒像是橱窗里摆着的洋娃娃。”

      她噗嗤一声笑了,自己并不是灰姑娘,也没有谁是王子。看着脚后跟的伤,倒像是灰姑娘的姐姐。削足适履,她是记得这个成语的,于是被他抱上了床也仍在笑。

      “今天怎么这么高兴?”他也换了睡衣,随手绕着她的头发,悬在屋顶的灯大亮着,床头灯也开着,像是能驱散一切黑暗。她仰面躺着,明明是脸贴着脸的距离,却总觉得看不清他的轮廓。

      “只要出去,我就高兴。”她任他摆弄,妈妈说的对极了,她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洋娃娃。

      “那个外国人,喜欢你?”他咬她的嘴唇,脸蛋,耳垂,最后一下用了力气:“他一直盯着你看,他在看什么?”

      她想起午饭的时候,他叫她问人家,多大年纪,结婚了没有。她问过了,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詹姆斯无非是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中国女人感到好奇,绝不是他所说的那样。

      “喜欢,like,爱,love。”他一边动作一边炫耀,“我也记得几个单词,说得对么?”

      这些词语很简单,但其中赋予的意义对她来说太陌生,她努力迎合道:“对。”但心里深处清楚,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怎么能奢望这样的感情?爱?喜欢?她从没见过在这里,有谁说过这两件事,也没听见过任何与之相关的传闻。

      在这里,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那就是活着。

      房间里的几盏灯熄了,她借着月色,从窗边的小桌上端了水,喂给他喝。平躺在这张大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却不知要祈祷什么。

      午饭的时候,詹姆斯问他,蒋先生信佛么?

      他回答,我们中国人,不信唯一的神,而是相信万物皆有灵。

      她不知道该翻译这句话,用“Everything has its destiny.”搪塞过去,正打算明天再查查词典,听见他的呼吸沉了下来,悄悄撑起身子,屏住呼吸。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能看清他微皱的眉,短短的胡茬,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她总是在他睡着的时候静静地打量他,好像只有在睡着的时候,他才是真正属于她的。

      “想什么呢?”

      她的掌心下,是丹隆起的肚子,“他踢我了!”她双手捧着丹的肚子,来回摩挲着,某处又是一动,“他又动了!”她激动得手颤,丹握住她的手,移到另一个地方:“他总是踢这里。”

      伴随着频繁的胎动,她的胸口升起一股暖意,被温泉水浸润一般,舒服得令人想哭。很久之后,她才知道,此时的感动名叫母爱。

      “先生去了几日了?”丹问。

      她摆弄着竹床上摊着的小衣服、小袜子,假装看上面绣着的花纹,“没算,谁知道呢。”他去了香港,乘飞机去的,妈妈管飞机叫大铁鸟,说的是盘旋在种植园上空,喷洒农药的飞机。但在她的想象中,他坐的飞机,并不是那个样子。十八天了,当时只说去半个月,刚走的那几天还有电话,这些天连电话都没了,她明明只问过一次,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信,”丹捏了捏她的脸。丹的父母,为他看管种植园的一隅,丹自小在庄园长大,她是后来的。因年纪相仿,他把丹安排在她身边,让她们一起长大。初潮来临的那个晚上,丹睡在她旁边,那时她以为自己要死了,丹给她换了衣服,又换了床单,教她怎样把绵纸折成合适的形状,贴在内裤上。

      她的一举一动都骗不过丹的眼睛,直到去年,他的护卫队长(她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是不是“兵”这个字,只知道他叫他小兵),娶了丹,她们终于第一次分开,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面。果然,丹又问道:“先生,对你好么?”

      她不回答丹的问题,让哑巴司机把她带来的东西搬进来。丹的家离庄园并不远,小小的院子,晾着她和男人的衣服。两件屋子,不大,收拾得却很干净。

      “给你补身子的,还有给孩子的东西。”她献宝似的把包袱一个个拆开,摊在桌上,又捏了一块肉脯喂到丹嘴里。

      丹张口咬住,缓缓地嚼,“这都是先生赏给你的?”丹从竹椅上站起来,撑着腰,走近了看那些东西,“阿胶,桂圆,这都是名贵的药材……”丹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抓得她手疼,“云,先生对你真好。”

      硕大的肚堆在她面前,反叫她觉得丹愈发渺小了,细细的四肢仿佛轻轻一碰就能折断,唯有一个肚子圆鼓鼓的,刚才被胎动带来的欣喜转眼间变成了恐惧,紧接着是厌烦,她并非讨厌这个未降生的孩子,刚才她们还商量,等孩子出生,也叫她妈妈。

      “赏?”她总算明白了愤怒从何而来,“这是我换来的,我每天都替他写字、算数……”

      丹捂着嘴笑:“换来的?倒也没错。”

      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丹怀孕后,她曾问过,孩子是怎么来的。“女人的肚子就像是土地,男人的种子洒在地上,就有了孩子。”丹像当时给她解密一样喋喋不休,“傻子,你怎么不想想,你为什么会写字,为什么看得懂账,为什么听得懂外国语?那还不都是先生教给你的。”

      她的腕子上,套着一个金手镯,戴久了,不怎么亮了。丹有个一模一样的,今天却不见她戴着。她攥着那个手镯,倒像是攥着一副手铐,想着丹说的话,竟真是这么个道理。“你啊,这种疯言疯语,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不说这些东西,任谁看,不说连你这个人,也是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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