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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世间是常,彼因受缘。起爱生爱而不自觉知,染著于爱,为爱所伏。乃至现在泥洹,亦复如是。

      她跪在半旧的软垫上,面前是一尊小小的佛像。两只金碗盛着水,一左一右,水面飘着两朵粉色的花瓣。香袅袅地燃着,只剩短短的一截立在香灰上。

      “姑娘,”有人轻轻唤她,“老夫人来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的母亲,和想象中不同,那是个身材娇小,面容清秀的中年妇人。头发剃了,戴着一顶软布织就的浅黄色小帽,穿的是庙里的居士服,白色的绵绸袜子包裹着一双小小的脚。

      她先是站起来,双手合十,深深鞠了一躬,复又跪在夫人面前。

      腹部沉甸甸的,像搁着一块热烫的烙铁。裤子里绑了月经带,据说这几天是不兴来庙里的。不远处传来诵经的声音,是庙里的僧人在上晚课,她还没有吃晚饭,忽然觉得口渴,手边已经有人送来了水。

      “我有一些东西要给你。”老夫人说。

      和他的语气很像,并非严厉的命令,温柔却不容反抗的嗓音。她抬起头,继续在对面的妇人脸上寻找和他的相似之处。锋利的眉,大而明亮的眼睛,鼻子不像,薄薄的唇。

      待她端起水,不慌不忙地全喝掉,面前出现了一个箱子,深色的胡桃木,四角雕了繁复的花纹,箱子的触感是油润的,显然被珍藏了多年。

      “打开看看。”老夫人说。

      这么小的箱子,装不下恶虎猛兽,但双方都知道这件东西背后的坏消息。

      她沉住气,掀开木箱的盖子,淡淡的香木的味道,里面是两个小包袱。

      “这是?”她不解。

      “是我年轻时候的衣服,”老夫人说,“拿出来看看,也许你能穿。”

      被白色纱布包裹着的是一件旗袍,她从没见过,更别提穿过这样的衣服。滑溜溜的面料,是真丝质地的,旗袍的颜色也是她从未见过的浅蓝色,绣着金色的花纹和淡紫色的鸟。

      另一个小包袱里是一双绣鞋,颜色比旗袍深一些的蓝紫色,像傍晚的天空。

      “为什么,给我这些?”她可以想象老夫人年轻时穿着这一身的模样,温婉秀美,却无法想象自己穿上会是什么样。

      无功不受禄,预先取之,必先予之。

      “玛兰的女儿不在了,”老夫人说,“北方那位需要娶一个更年轻、漂亮和懂事的女人。”

      失去了女儿和外孙的兰终日闭门不出,偶尔出现在院子里,也是衣衫不整疯疯傻傻的模样。她唯一歉疚的是没能早一些告诉玛兰关于孩子的事。一件坏事,接着一件坏事,会不会比两件坏事同时发生更容易接受,她独自琢磨这个问题。

      “作为回报,霆也会娶那位的女儿为妻。”老夫人说。

      是的,他已经满三十岁了,不再受谶语的束缚。结婚,生子,理所应当的事。

      她盖上木箱的盖子,朝门外看去。金灿灿的夕阳在厢房门前投下暗影。玛云的女儿,他的妹妹,连名字都没有的女人。

      “老夫人,”她把两条腿移到身体一侧,跪坐着低下头,“我可以去北方,但不是嫁人。”

      说着,她把箱子推到妇人面前。

      “是他们害死了小姐,”她笃定是这样的,“我去北方,找那位讨小姐的命。”

      妇人身后的女人们双手合十,默念赎罪的祷语,她太放肆了,在这种地方,佛祖眼前,说要人命的事。

      “哦?”妇人依旧是平静的姿态,既没有惊讶于她的不服从,也没有被她的决定吓到,“就凭你?”

      她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女人,小小的身体,却在光影下显得格外高大,像一尊菩萨。

      “你,”妇人微微一笑,佛前高高的烛台,燃着的火焰忽然蹿高了几寸,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风中摇曳,“杀过人?”

      她已经太久没睡过一整个晚上了,阿远的笑声,右眼那道骇人的疤,还有温热的血淌在身上的滑腻感,每一夜都会出现在她的梦中。

      他该死,她一遍遍说服自己。但没用,菱香坊子那一夜,阿远并没有真正地伤到她。至于被她遗忘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叫宛云,你的父母是中国人,多年前他们来到这个国家,被残忍地杀害。

      “是失手。”她很想跟谁说说心里的彷徨,妈妈,丹,或者任何别的什么人。但她很清楚,这份痛苦不是说出来就可以被分担,现在她明白为什么有人要拜佛,长久地叩首,向佛祖忏悔自己的过错。

      “所以你才能轻而易举地说出那种话,”老夫人说,“人有什么资格决定旁人的生死?”

      她的伪装居然这样轻易地被看破。

      妇人看向佛台,金身塑的佛像,充耳不闻他们祷告时诉说的谎言。

      “很多事,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老夫人说。

      是的,她不后悔杀了阿远。如果硬要说有什么错处,被阿清软禁的时候她应该想办法找到武器,把可以威胁他的人都杀了。

      “嫁给那位,就能平息战争么?”她反问道。

      老夫人摇摇头:“会获得暂时的和平,但战争是永远存在的。”

      “暂时的和平?”她站起来,坐久了脑袋有些发蒙,温热的经血涌出一股,提醒她携带着可以孕育生命的器官,她却只想带来死亡,“我不稀罕。”

      作为母亲,妇人现在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会爱上这样一个女人,粗鲁,偏执,不尊神佛。可他或许还不知道对她的感情。

      “记住我的名字,”她走之前还是恭敬地磕了头,“我叫宛云。”

      几天后,她从训练场回来,洗完澡收拾停当,见妈妈在卧室等她,捧着那个箱子。

      “姑娘,”妈妈的眼中含着祈求的光,“试试看吧。”

      妈妈的儿子不再看管种植园,不知道在做什么,被砍了手的人很难找到其他的活计。

      她的头发长长了一些,参差不齐的,没办法打理,就随它那么乱蓬蓬的。真丝的面料像水一般柔滑,衣服意外得合身,简直像是为她量身定制的,鞋也是,分毫不差。

      灵魂似从这个躯壳中跳脱出来,她看着那具空洞的身体被装饰得不伦不类,虚浮的脚步随着妇人走出属于她的竹楼。

      是他的意思么?他终于要把她嫁出去,嫁给一个她从没见过,但绝对知道是恶魔的人。

      “先生,”妈妈侧过身,让那具曼妙的女人的身体出现在他面前,“姑娘来了。”

      他正在桌前写着什么,台灯亮着,可以照见他脸上细小的汗毛。

      “先生,”妇人跪下磕了个头,“谢谢您,留他一命。”

      说的是被剁了手的儿子,他这才搁下笔,先是看了她一眼,陌生人一般,然后往后靠在椅背上,“需要药的话,跟老庄说。”

      妇人忙又磕了个头,起身后仍弓着腰,小步退到屋门口才转身离去。

      房间里的钟突兀地敲起来,整点报时。他这才认真看向她,双手在交叉放在肚子上。

      “这不是挺好看的,”他说,带着笑意,“母亲送给你的,为什么不要?”

      她一时无法辨别,他是知情者,还是就是同谋。但他太久没和她说过话,那低沉的,懒洋洋的带着磁性的嗓音,她沉了一口气,想起他在床上,交叠着身体,捧着她的脸,问她还要么。

      “穿不习惯。”这是真话,到脚踝的长度,侧面开叉,胯被滑溜溜的布料包裹着,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被轻轻抚摸。

      “那也没有不要的道理。”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双手放在她的肩上,又缓缓地滑过她的胳膊,最后拉起她的手,“主人赏的东西,只能接着,”他突然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能让她铭记的力度,“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

      她仰起头,委屈中掺杂着莫名其妙的愤怒,很多年过去之后她才理解那种冲动,想要自由的本能刻在每个人的血液中,但现在的她无力挣脱。

      “去,”他松开手,像是每次做完之后那样极致的温柔,骨节修长的大手抚过她的头,她的脸和脖子,“谢谢母亲,然后我们明天就出发,去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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