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第 16 章 ...

  •   出发的那天,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空气中飘荡着露水的潮气。哑巴司机送他们到了港口,又从车厢里取出两个黑色的行李箱。

      她当然没穿老夫人赏的那身旗袍,白色的小衫和浅粉色的纱笼,脚上是妈妈新做的一双布鞋。头发终于长长了,被修剪整齐,齐耳的短发,刘海遮住眉毛,还是不好看,用他的话说,傻愣愣的。

      只有这一辆车,只有他们两个人。上船前,他把一张折起来的纸交给司机,然后叫她:“走吧。”

      宽广的水面,河边是碧绿的稻田,还有无数小船挤在河道两岸。鸡鸣狗吠,夹杂着小贩的叫卖声,炊烟飘在水上,整个世界都在此刻苏醒。

      水是浑浊的,静静地朝着身后的方向流淌,上了船才发现河里有浪,她努力保持平衡,却差点在去往船舱的路上崴脚,幸好他从身后扶住她,结实的臂膀,手在她侧腰略一停留就松开了。

      她回过头看他,一身米白色的亚麻西装,衬衫,马甲,西装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脚上是一双白色的布洛克皮鞋。这样的他和背景里的嘈杂格格不入,却又像是从一开始就存在在这样的环境中。

      他们的房间在大船前端的顶层,除了两个箱子,没有别的行李。她从来没坐过船,不知道要走多远的路,但她希望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永远不要靠岸。

      他一进门就脱了外套,挂在门背后的钩子上,她看到他腰上别着一把小手木仓,枪套是浅色的皮质的。

      船像是一直在等他们,很快拔了锚,茶几上放着透明的玻璃瓶,里面的清水随着船身摇晃的频率微微荡着,她走过去倒了水,递到他手边。

      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不敢仔细看这间小小的舱。空间其实没那么狭窄,却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单独的洗漱间在她背后,竹制的屏风后是一张大床,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枕头,床头系着一束白色的百合花,开了一半,香气扑鼻。

      “只有我们两个人么?”她听到长长的汽笛声,呜……呜……像是什么东西的悲鸣,但很快就散了,打开窗户,柴油味飘进来,还有水面上的风,和家里的不同,裹着一股腥气。

      他笑了,“是啊,真把自己当小姐了,出个门要八抬大轿,还得跟几个丫鬟小子伺候你梳洗打扮?”

      她被噎得没话说,终于想起来这一趟并不是他带着她游玩,而是去嫁人,他亲自来送。

      “行啦,”他原本和她并排站在窗前看外面的景,白色的纱帘被风卷着,时不时地扫过她的脸,“有我伺候姑娘,还不够么?”

      说着便拉着她的手,和几个月前不同,她的手不再是软软的,掌心里有茧子,胳膊上也长了纤长的肌肉。她顺从地跟着他来到沙发边,又顺从地在他腿上坐下。

      出门在外,她什么首饰都没戴,一点不像要出嫁的人。蒋霆熙把她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然后是鼻子,最后的吻落在那张微张着,不断呼出热气的小嘴上。

      叩开齿关,她抖得厉害,距离他们上一次如此亲密,隔了太长时间,她还是一如过往地害怕,他不得不扣着她的后脑,在她的口中捕捉那条灵巧的,总是躲闪的小舌。

      船在加速,很快驶入更宽广的河道,鸟儿停在船舷上,河里飘过腐烂的木头,草叶,动物的尸体,还有泡得看不出是什么的垃圾。

      他们在太阳落山后才出来,走到船头,看着船艏劈开水,一往无前地向北行进。

      “我小的时候,”蒋霆熙说,“很小的时候,可能还不到十岁,和我父亲去过北方。”

      她喜欢听他跟她说这样的故事,他的小时候,或者在外面遇到的奇奇怪怪的故事。

      “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么?”她问,“比阿清那里更北的地方?”

      她记得阿清的小楼,还有森林,穿过一片茂密的丛林,半山腰那一片矮矮的墓碑。

      “比我们要去的地方,更北的北方,”蒋霆熙笑着搂住她,温热的身体紧紧地靠在一起,“中国的北方。”

      对于距离她没有概念,从庄园到训练场,用脚走半个小时,从训练场到丹和兵的家里,瞪脚踏车四十分钟,和那相反的方向,去詹姆斯的别墅,坐小轿车一个小时。

      坐船北上,一整个白天,依然在这条白茫茫的江上。

      “你见过雪么?”他说,“冬天的北方,总是下雪,阴沉的天空很低,仿佛就在树梢上,树梢上停着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可吵了。”

      她没有关于雪的记忆,甚至没有寒冷的记忆。在这个热带国家,不分四季,一年到头都是湿热的天气。

      “只在书上读过,”她说,“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赫然一片莹白。”

      “是的,”他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抖出一根细长的烟,她帮他划了火,烟气两人眼前缥缈地散开,“我们是坐火车去的,不过是白天。路上都是雪,中间火车还停了一会儿,雪太大了,把铁轨都埋住了。”

      “冷么?”她问。

      “冷,”他说,“但很好玩,我们几个孩子下了车,在雪地里打滚,搓了雪球互相丢着玩。”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打算记住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手和脸都冻红了,那天是冬至,我们没能赶回去,只好在火车上吃了顿饺子。中国人的习俗,冬天是要吃饺子的,要不会冻掉耳朵。”说着,他抬手揉了一下她的耳朵,凑近了往她耳朵里吹气,“你怕不怕?”

      依稀记得有一年她生病了,他让人包了一顿饺子,白白的面皮里裹着虾仁的馅,她早就忘了食物的味道,现在却又记起了饺子的鲜香。她忽然很想求他,不要把她送走。她可以不要那座小楼,也可以不要有人服侍,只要能呆在他身边,有机会远远地望他一眼。

      “回来的时候已经开春了,”他继续说,“春天反而比下雪的时候更冷,哎,你没见过,不知道,是真冷啊。”

      那是他最后一次去北方,回来的时候只剩他自己。火车,汽车,船,足足走了一个月,才抵达南国的庄园,一年,五年,十年……他再也没回去过。据父亲说,他其实是北方人,入伍后去四川驻守,认识了他的母亲,后又辗转到云南,跨过国界线,顺流南下,在靠海的最南边建立了现在的城邦。

      这些事就连母亲也不再提了,家族的历史,记忆,就像冬天的雪,只消一个春天就融化得杳无痕迹。

      “给我唱首歌吧,”蒋霆熙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短短的头发并不柔顺,像她的性格一样直愣愣的,扎手,“唱一首英文的。”

      她的脸立刻红了,像只受惊的小兽,先四下看了周围,没有其他人,夜间的船减了速,也不再拉响汽笛,只有水流的声音,哗……哗啦……,一整天都是这个声音,却还没习惯。

      “When we look up sometimes,”她小声哼唱起来,"they said I would never make it,but I was built to break the cage,the only dream that I've been chasing is my own……”

      夜色降临,船在水上晃着,她侧躺着,他从背后抱着她,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痛。闭上眼睛,她想象他给她讲的故事,雪花的形状,尝起来是凉的,带一点点苦涩的咸味。黑夜是那么黑,一丝光都没有,唯有船头的灯照着前方不大点的范围。

      那点光也照不到他们这里,她在黑暗中听到他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云哥儿……”

      他在她的身体里,这件事她以为不会再发生,那两个白种女人之后,一定还有过其他人。可她有什么权利拒绝呢?甚至身体也是渴望的。这种矛盾的情绪翻腾着,知道他也是舍不得送她走的,这么一想,他也是没办法的,似乎就能原谅他。

      她用了很长时间才睡着,却没有梦到阿远,后来她再也没有梦到阿远,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也没有死于她的木仓下。

      早餐没有在家的时候那么丰富,刚煮熟的蛋搁在水里,米粥很稀,但是有咖啡,黑色的汤汁,有一股煮糊的味道。

      他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喝了,看她毫无异色地喝掉一整杯,把自己那份也推过去:“有这么好喝么?”

      “嗯,”她笑笑,咖啡也是会上瘾的,也许到了北方不会再有人替她磨粉,冲咖啡,更不会有人为她提供新鲜的牛奶。

      蒋霆熙看她夹起一块黄色的方糖,丢到瓷杯子里慢慢地搅,又端起杯子小口饮啜,包容得就像托着这艘船的大河。

      她怎么一点也不害怕呢?他想不明白,既不害怕,也没有丝毫不舍,在最亲密的时刻,他用了最大的力气,也不能让她说出一声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