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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阿清一怔,却没有回头。她的眼睛被蒙上一层黑布,架着她的人把她推上车后座,另一边很快上来一个人。

      路上没有人和她说话,所以她可以静静地揣摩他说的那句话。她的父母,和阿清的关系。然而记忆宛如一片沉睡的黑海,眼前不时闪过微弱的光,大约是前车的尾灯。

      这段路比她想象得更远,车只转了几个弯,最后朝着一个方向,她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听见阿清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还是在车上,她朝着声音的方向转头,解开蒙眼的布,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这里雾气很重,空气也更加潮湿。

      “宛云。”她选择了阿远临死时告诉她的名字。

      阿清没说话,表情也看不出信没信,只是叫她下车。

      她顺从地下了车,发现这里是一片墓园。她跟着阿清走上一条石阶,四下张望。坟并不多,圆圆的环形砖围着,前面立着黑色的石碑。

      这里没有花,只有矮矮的小松树,飘着松叶的冷香。路很长,阿清走得并不快,似乎是在等她。

      身后并没有其他人跟着,只有他们俩。她抱着胳膊,轻轻搓着皮肤上起的一片鸡皮疙瘩,然后看到藏在密林深处的一个坟冢。

      墓碑下方是一个可以打开的小石槽,防潮的布包裹着几根香,阿清轻车熟路地抽出两根,用打火机点燃了,插在墓碑前的香炉里。
      她顺着升起的烟看向碑上的字,宛南平、陈茹夫妇之墓,下方刻着年月,是八年前。碑上还有一张黑白照片,是一张合营。两人面无表情,肩膀靠在一起,并不怎么亲密。

      “怎么?”阿清见她无动于衷,叹道:“自己的父母,也不认识了?”

      她侧身对着墓碑鞠了一躬,再看那张照片,总觉得自己和那两个人谁都不像,连她自己都怀疑,他们真的是自己的父母么?宛南平和陈茹,她在口中默念这两个名字,内心却毫无波澜。“我不知道,”她小声说,“以前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

      “他什么都没对你说过?”

      她知道阿清指的是蒋霆熙,摇了摇头。他只说自己是捡来的,从大金塔脚下的一个破筐子里。然而她失去的,是从婴儿时期到十岁时的记忆。这显然就是个谎言,奇怪的是,她却从没怀疑过。

      “你要拿我怎么办?”她问阿清,周围安安静静的,阴沉沉的天,云很低,像是要下雨,“我没办法证明我是他们的女儿。”

      阿清后退了两步,手在裤兜里掏了一下,是一个烟盒,“没关系,你是谁都无所谓。”

      她不想自己成为他的诱饵,或者是他的赌注。但阿清身上居然没带枪,她当然是跑不了的,看来也死不了。

      “你要么就杀了我,要么就放了我。”她说。

      阿清点着烟,和刚才一样,径直往回走,她不得不再次跟上。“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阿清猛然回过头,她刹住车,仰头看着阿清,茫然的样子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阿清呼出的烟气呛得她咳了一下,然后屏住呼吸忍住。“我是秦阳哥哥,”阿清低声说。

      她错过阿清的视线,看向他背后一路小跑的两个人,各自撑着一把伞。细细的雨扑在脸上,“对不起。”她说,同时觉得很冷,用力抱住自己的身体,

      她被送往一间小公寓,和那所大庄园不同,这里的一切更加现代化。有人给她送来了女人的衣服,她洗了澡,躺在一张单人床上。床垫是席梦思,很软,床单和枕套都是白色的,连被子也是白色的。她试着用被子把自己整个盖住,憋住气,想象他掀开这层被子时的动作和表情。她睡不着,就在昨天,她刚杀了一个人,她应该为此偿命。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个道理并没有谁告诉过她,但这就像她会说的那些英文词句,以及旁人均不能理解的思想,仿佛天生就存在在她的脑海中。

      或许,她真的是那两个中国人的女儿?否则,为什么阿清饶她不死。又或许,这只是他的权宜之计,真正饶她不死的,是他,这片土地唯一的主人,蒋霆熙。

      她掀开被子,本能地开始呼吸。但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阿远的脸,和他的眼睛。她用想象为阿远填补了失去的右眼,那个虚拟的印象竟然变得好看起来,阿远在闭上眼睛之前,对着她笑了。

      她悚然惊出一身冷汗,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中午了。有人敲门,她坐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女孩子垂着头,端着一个托盘。酸辣的香气热气腾腾地冒着,是一碗粉。

      “姑娘请用吧。”女孩把盘子放在桌子上,站在一旁等。和庄园里那些身着纱笼的女人不同,女孩穿着亚麻色的长裤和短衬衫,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脑后。

      她没什么胃口,但见女孩的样子,不吃的话,恐怕不会走,于是挑起两根细细的米粉,唆了一口,把菜和碎肉扒拉到一边,又拿起汤勺,喝了一口汤。辛辣的味道顿时填满了口腔,她吸了吸鼻涕,听着那声音稚气未脱,便问道:“妹妹,请问阿清在哪儿?”

      女孩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可爱的模样:“我也不知道,老板很忙,除了生意上的事,这两天还要操办阿远哥的葬礼。”

      她听到阿远的名字,再也吃不下,放下筷子,擦了擦手。女孩见她不吃了,走近了收拾碗筷,她拉住女孩的手道:“妹妹,能不能帮我给你们老板,阿清带句话,我想见他。”

      后来的几天,她一直都没有见到阿清,反倒跟这个叫美华的女孩熟识了一些。

      “老板人很好,从来不对我们这些人发脾气,虽然不该说逝者的不是,不过,从前阿远哥的脾气真的很坏,可只要老板在,总能把他哄开心。自从老板来了这里,生意也变好了,大家都赚了不少钱,现在这栋公寓楼也是老板出钱盖的,专门给我们住。”

      美华的性格比她原以为的要开朗,甚至还读过一些书。她其实很好奇美华和阿清的关系,但美华不说,她也绝不会主动问。

      “美华,你们老板,和蒋先生的关系好么?”她抓着被子的两个角,和美华一起把被罩抻平。

      美华抖着被子,这天的阳光很好,是雨季难得的晴天,所以两人的心情也不错。等把换好被罩的被子平铺在床上,细小的尘埃还漂浮在空中,美华和她并排坐在床边,晃着两只脚笑道:“说好呢,好像又没有那么好。蒋先生和阿远哥的关系更好些,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蒋家和宋家是世交,据说当年阿远哥出生的时候,宋爷爷还说如果生个女儿,就许给蒋先生呢。”

      原来阿远姓宋,她想到那天阿清带她去的墓园,或许阿远也会葬在那里,有一块同样冰冷的黑色石碑立在圆鼓鼓的坟包前,上面刻上他的名字。

      美华惊呼道:“呀,姐姐,你怎么哭了?”

      她忙转过脸去擦泪,可泪水就像那天的雨,虽不大,却连绵不断地下着,“我没事,只是为阿远难过,我不该……”她止住后面的话,这几天她一直睡不着,她住的这间屋子旁边没有其他人,下了楼也没有人守在公寓门口,屋里有电话,她曾想给他打个电话。然而每一天,她只是安静地呆在这四方白墙的屋子里,失去自由,反倒有种赎罪般的放松。

      美华拿出自己的手帕给她擦泪,“姑娘别伤心,阿远哥迟早都有这么一天的。他的杀孽太重,几年前,大金塔的老僧就算过他的命数,就是这两年罢了。再加上他的身体早就出了问题,一直在吃鸦片,洋人大夫也说他就要不行了。所以一过年,老板就背着他悄悄备好了寿材,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她知道美华不过十五岁的年纪,说这些的时候却一派老成。她也曾对死亡如此漠然,直到她亲手夺去了一条生命,一想到这件事,她的心就像坠入了无底洞一般。杀孽,是最大的恶。她把脸埋在那一方小小的手帕上,直到双手的手掌盛满滚烫的泪水。

      也许是哭累了,她终于睡着了。梦中,她再一次见到了阿远。

      就是那天在菱香坊子的红屋子里,阿远的脸上倒映着朦胧的光,躺在地上叫她:“宛云。”

      她坐在地上,很奇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阿远吃力地喘着气,身上并没有中枪,脸上也没有血,她这才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香气,应该是为了遮盖鸦片的味道,“宛云,你终于来了。”他指着她右边的胸口,“那里有一块粉色的胎记,我认得的。”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竟然是赤果的,忙用手挡在胸前:“你,你怎么知道。”

      阿远咧着嘴笑起来,不出声的那种笑,阴森森的,她不觉得可怕,反觉得有些美,“你来找我报仇了。”他笑叹道。

      她不解,但心中隐约有了答案,那大概是一个她不想要的答案,“什么仇?”她把这几个字含在齿间,希望阿远并没有听见。

      阿远果然不再出声,她松了口气,看了看自己身上,明明好端端地穿着那身他给买的洋装。

      “喂!”她凑过去,推了推阿远,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告诉我。”

      屋子里的灯熄灭了,整个暗下来,遁入虚空般的沉寂,她忽而觉得冷,又觉得很热。冷热交灼着,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醒醒,云哥儿。”

      有人在叫她,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她。她睁开眼睛,后背汗透了,脸也烧得通红。

      他坐在床边,美华拿了一条冷毛巾换掉她额头上盖着的那条。

      今天是第七天,他来了,来接她回去。她知道他和阿清一定达成了某种协议,以换取她的自由,或者说,抵偿她犯下的罪。她选择忘掉梦里阿远对她说的话,至少在看到他的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终于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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