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 10 章 ...
-
走出菱香坊的院门,她望着天空。深蓝的天幕上,繁星像碎银子一般闪烁着。这里的四季,都是湿暖的温度,她突然问:“这里下过雪么?”
兵刚从手下那里抢了件衣服,紧巴巴地裹在身上,听她这么问,愣了愣,“雪?”
“没什么。”她看到那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一溜吉普车的最后。只有在中国的北方,这个季节,才会下雪。她朝那辆车走过去,记忆中,只见过绵绵细雨,却不知为何会想到大雪纷飞。那辆车像一个小匣子,封存了很多她无处可寻的记忆。
兵在身后叫住她,“姑娘,”他欲言又止。她点点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知道。”
她不会说什么,兵的胸脯松懈下来,显得整个人失去了剑拔弩张的气势。
她上了车,哑巴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启动了车。她掀开盖着车窗的小帘子,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神奇的地方。刚死了两个人,勾肩搭背的客人们仍络绎不绝,门前招揽生意的烟贩子、酒贩子、以及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嬉笑怒骂的声音,一溜烟地消失在她的生活里,半个小时之后,她又回到了属于她的那个世界。
冲洗掉身上的污血,换上干净的衣服,却没有人带领她去见他。这一次,是她闯了祸,本不该停车去看路边的一窝小猫。庄园里没有猫,似乎认为那是一种不吉利的动物。再加上他养了不少鸟儿,从早到晚总能听到不同的鸟鸣。
妈妈也不在,她穿上鞋,下了楼,天已经黑透了,往会客厅去的小路静悄悄的,只有风在树叶间穿梭的声音,刷啦啦,刷啦啦。空气很闷,不知是不是又要下雨。她走到会客厅的后窗,踮着脚往里看。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带着眼镜的年轻男人,具体的容貌看不清楚,两侧分别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想必是他的保镖。
兵被绑着,上衣剥了,背对着窗户,跪在那个男人脚下。她听他叫那人阿清,又说:“既然阿远的死,是兵造成的,我没什么可说的,人你带走,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阿清和阿远,她想起来了。每年过年的时候,账上都会出现一笔金额颇大的汇款,对方公司的名字就是清远集团,而菱香坊子则是清远集团名下远近闻名的产业之一。这个阿清,或许是阿远的兄弟。
“蒋先生,七年了,您和阿远再也没见过面,您就不想他么?”阿清的声音很沉稳,不带任何悲伤的情绪,打消了她对二人关系的怀疑。
她缩回头,靠在凉冰冰的瓷砖墙面上,计算着时间。清远集团成立的日期,恰好是七年前。
他在沉默,好像点了烟,熟悉的声线很低,几乎不可闻:“我们说好的,只要他不把那东西卖给中国人,他想要什么都可以。他做不到,我就当没他这个兄弟。”
她镇定下来,再次把脑门贴上窗框的一角,见阿清对身边的人耳语了几个字,紧接着,两个人从正门进来,抬着一副担架,她捂住嘴,瞪大眼睛,那上面盖着一层白布。
“蒋先生,”阿清示意手下把担架放在地上,“您想,最后再看他一眼么?”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垂下视线,看向那片白,白的刺眼,连窗户外的她都不忍直视。她从不曾夺取谁的生命,但现在,那个叫阿远的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两个小时前,他那邪魅的笑声似乎还回响在她的耳畔。
他站起来,走到担架前蹲下,迟疑着,好像只要不掀开这层布,就可以假装阿远还活着。
但他没等太久,揭起布的一角,拉开的动作很干脆,那张清秀的面容瞬间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看见他的手猛地颤了一下。
阿远的尸体已经被清理干净,脸上的血不复存在。眼睛闭着,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包括右眼的坑和周围缝合的疤痕,一切都和七年前,他们决裂的时候毫无差别。不知是不是因为比从前瘦了,在他眼里,阿远似乎还更年轻了一些。
他的肩膀发出一阵小幅的震颤,一只手捂住了脸。他居然在哭,她可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模样,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然而,这份震惊还悬在心口,他已经拔了枪,对准了兵的脑门。
“别开枪!”
她和阿清几乎同时喊了出来。周围的人听见她的动静,下意识对着窗外举起枪,她飞奔到前门,几步冲到他面前,大声说:“不是兵。”
她没有任何武器,又是个女人,两方的保镖都放松下来,但气氛显然比刚才更紧张了。
“你就是玛云。”
她转向阿清,这才看清楚他的脸,很英俊的一张面孔,浓黑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看起来是个文化人。
“是的。”她很清楚如实相告的后果,或许这就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但她不能让一个无辜的人替她去死。在他开口之前,她盯着阿清的眼睛,这才发现那里面是无法言喻的悲痛,她竟然能明白那种心碎,决绝地对他说:“是我,失手杀了他,阿远。”
吐出他的名字时,阿清的瞳孔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似乎不愿相信,但又明白了什么似的,“哦?是么?”
“是我,”她点点头,“不是他。”她指的是兵。
“姑娘,”兵挣扎了一下,很快被人牢牢按在地上,他却还梗着脖子嘶吼着,“先生,阿清,别听姑娘的,是我从远哥手里夺枪的时候,走了火。”
阿清摘下眼镜,用西装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镜腿,再戴上后,眼神已经变了,“就凭你?能杀得了阿远?”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很红,脸颊还有泪水划过的痕迹,让她很想抱住他,不由一步步退到他身边。看来,不管谁是杀害阿远的凶手,今天都必死无疑了。
她看了看被五花大绑的兵,趴在地上,身上又几道鞭痕,看得出来是他的手笔,想起兵的女儿,才一个月大,眉眼却和兵如出一辙。
如果我死了,他也会为我流泪么?她很快做出了决定,回身去夺他手里的枪。保镖们上膛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她却拿着枪抵在了自己的下巴上,得逞了一般,对阿清笑道:“现在,你信了吧?”
阿清并没有被她刚才利落的动作惊到,反倒早有预料似的,带着欣赏的语气道:“姑娘好身手。”
她正打算让他放了兵,喉咙骤然一紧,呼吸被掐断,枪已然被夺了回去。
“胡闹。”他一把把她推到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对阿清说:“你不会真的相信,是她杀了阿远吧?”
阿清仿佛在看一场戏,眼神从他脸上转到兵,又走近她,问道:“姑娘,据我所知,阿远和你无冤无仇,请问当时发生了什么,让你非要至阿远于死地呢?”
这人和什么都挂在脸上的阿远不同,他明明知道一切,菱香坊子的那个女人怎么会不告诉他阿远做了什么。他以为她不敢当面把这件事说出来么?这个世界上,女人的贞洁,比命还重要,她并不是怕死,眼泪却一股股地涌了出来。那个人的味道和动作,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她扶着沙发的扶手撑起身体,擦掉眼泪,清了清嗓子:“阿远的死,是个意外,当时……”
“先生,先生,求您了……”兵打断了她的话,不住地朝他磕头,“咚”“咚”的响声,力气很大,额头上一片青紫的肿胀,“您说句话……”
在阿清来之前,他已经听说了全部过程,当然,是省略了一部分具体内容的。他不耐烦地制止了兵,看着阿远的尸体叹道:“阿清,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甚少有这样软弱和低三下四的时候,她恍然意识到,这些都是因为自己,如果不是她一时冲动夺了阿远的枪,又容忍兵对她那个匪夷所思的吻,现在的他,既不会那么伤心,也不会这么为难。
“先生,”她站在他面前,虽然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仍含着泪对他笑道:“我不后悔。”她确实不后悔,“阿远不该强迫我,”她说得很艰难,他眼中却闪过一丝疑惑。
阿清嗤笑了一声,像是听了个笑话:“玛云是说,阿远对你做了什么?”
她真的很想抱一抱他,因为这恐怕是最后一次感受他的体温,至少她想在死之前,记住他的味道,然而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她摇了摇头:“他没有,他只是叫他手下的人对我做了那种事。”
“哪种事?”阿清不依不饶追问道,“还请玛云明示。”
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她反倒不怕了:“那间屋子里,除了阿远,还有另外一个死人,你们难道没有发现?”
她说话的时候,身体一直在抖,他拿起沙发上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肩上,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阿清,有什么条件,直说吧,何必为难一个女人。”他说。
阿清等的就是这句话,来回踱着步子,像是在认真思考,应该提什么条件。实际上,他要的东西很明确:“蒋先生,我要全部的货,从腾冲入境。”
“不行,我的货绝不卖给中国人。除了这件事……”他说。
“是么?”阿清露出狰狞的笑,“那我就不得不带走她了,”他动了动手指,两名保镖的枪同时指向了她,“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过,看在您和阿远从小的情谊的份上,我可以不杀她。”
指尖的触感还在,她把他的西装脱下来,随手放在沙发上。没有再看他一眼,怕多看一眼,就舍不得离开。她举起手走向那两个保镖,胳膊被架在身后,有人抬起了阿远,走在她前面。失去自由,比死更可怕,她一直在体会前者的滋味,此时居然渴望经历后者。
他不能让阿清带走她,有些事不能一错再错,至少他现在就后悔了,“等等。”他说。
阿清停下脚步,背微微有些驼,“蒋先生,您不会又反悔了吧?”
他宁愿她恨自己,却迫不及待要告知真相:“阿清,玛云,是你老师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