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鱼》冯瑞

38、第三十八章

　　姜黎自幼有一双黑不见底，不带任何情绪的眸子。
　　她天性淡漠，对周遭的一切无法共情。
　　就像一个过客，对于身边发生的一切冷眼旁观。

　　她静静看着你时，就像看着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可那时候年纪小，不懂掩饰。

　　姜黎父母对姜黎的性情十分担心，咨询过医生后，他们开始有意识地带她跟一些同龄人多接触、多玩耍，想让她融入其间。
　　但姜黎明显对这些稚嫩的同龄人没什么兴趣。

　　遇见李想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姜父提前从单位回了家，刚进门就招呼站在窗前静静看着楼下搬家公司卡车忙忙碌碌的姜黎到自己身边来。那天县委家属楼少见得热闹，一辆在那个年代极少见的大卡车把整个县委家属院塞得满满当当，笑得极和煦的男人从副驾驶上下来，张开双臂，于是刚冒出个头的小男孩不顾身后女人的阻拦，直愣愣地跳了下去，恰好落入男人的臂弯里。

　　姜黎无动于衷。
　　姜父过来拉姜黎，她后退了步，姜父无奈摇头，说是要带她去拜访对门刚搬来的新同事，他们家有个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虽然没什么兴趣，但姜黎对他们的决定向来听之任之，于是跟着姜父敲响了对门新搬来那家人的房门。
　　对面的门只是虚掩，姜黎轻轻一碰，门便无声开了。
　　是一个很温馨的三口之家。

　　年轻的男主人在妻子指挥下上下左右调整着家具的位置，稚气未脱的小男孩则抱着跟自己一般高的凳子不住扯着女人的衣角，嘴里嚷嚷：“妈妈，妈妈，这个放哪里？”

　　年轻男人扶着腰站起身，先跟姜父打了声招呼，看着小女孩笑了笑，冲认真摆放着凳子的李想招手：“小想，过来看看妹妹。”

　　小李想跑过来，很有礼貌地主动开口：“叔叔好，妹妹好，我叫李想。”
　　姜父摸摸小男孩的脑袋说你也好，可漆黑的眼眸只是在满眼兴奋与好奇的李想身上扫了眼，姜黎便没了任何反应。

　　小李想不知所措，他已经按照爸爸平时教给他地做了。
　　友好、主动、有礼貌，可小女孩却像面对着空气。

　　最后还是李允文说：“小想，这是住在咱们对门的小妹妹，你不是一直想有个妹妹的吗？以后要保护好妹妹，知道吗？”

　　“嗯。”小李想挥了挥小拳头，重重点头，“我会的。”

　　“幼稚的小屁孩。”
　　姜黎当时是这样想的。

　　此后，小李想每天都会去找姜黎。
　　双方父母，特别是姜黎的爸爸妈妈更是乐见其成。
　　姜黎其实不想去，可耐不住小男孩的锲而不舍。

　　小县城的街道、书店、游乐场、甜筒店都布满了两个小小人儿的足迹。两人会坐在游乐园的秋千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也会在冒着被赶走的危险在书店里看一下午的漫画书，会一起去甜筒店，小李想直勾勾地看着店里的甜筒良久后沮丧地摸摸干瘪的口袋，最后还是把仅剩的零花钱换成一个甜筒。

　　“喏。”小李想把甜筒递给姜黎。

　　姜黎也不客气。她边吃甜筒边审视着不住咽口水的小李想，突然感觉这个总是喜欢以哥哥自居的小屁孩有些意思。
　　以及，这样的生活，好像也没那么无聊。

　　时光清浅，岁月嫣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他们也慢慢升入了小学。
　　李想性情开朗、待人真诚，到了学校自然多了许多朋友，也成了附近的孩子王。

　　姜黎依旧淡漠，已经与世隔绝。
　　可他们仍是最好的玩伴。

　　那时是小学二年级，下课铃声刚响起李想就被他手下的小伙伴们前呼后拥地叫出去玩了，姜黎一如往常趴在自己位置上睡觉。

　　“出来一下。”桌子被拍得咣咣响。
　　姜黎抬头，身前男生胸前的校徽上清楚写着“平安小学五年一班”。
　　姜黎一脸平淡地跟他来到操场角落。

　　“听说你很装？”他挥舞着自己的拳头，硕大的身形几乎把姜黎掩盖，“我妹妹借你卷子是看得起你，你别给脸不要脸！”

　　关于他嘴里的妹妹她的印象极模糊，只记得是个虚荣又幼稚的小女孩，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穿各种漂亮的小裙子，抹各色腮红。

　　期中考试她们是邻桌，她想借卷子，可姜黎向来不会在与自己无关的路人身上浪费一分一秒，没理会她满是焦急的脸，开考不到半小时便交了卷。

　　她依稀记得小女孩脸上的焦急转为愤恨，黑色的笔油滴在了粉色的小裙子上都没发觉。她恨恨说：“你等着！”

　　“原来是这个。”姜黎想。
　　真是无趣。

　　“跟你说话呢？听不见？”那个五年级的学生恼羞成怒，抬起手，重重一巴掌扇了过去。
　　姜黎就像个旁观者，静静看着那一巴掌由远及近，由重到轻。

　　这样就算是正当防卫了吧？
　　她手默默摸向口袋里的铅笔刀。
　　如果是他，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姜黎！”手刚触摸到冰冷的刀身，还没来得及伸出口袋，她就看到从教学楼方向急速冲来的李想。

　　他的脸颊上满是汗珠，嘴里更是因为冲得太快气喘不止。姜黎的手渐渐伸出口袋，看着像护着小鸡的老母鸡似的展开双臂站在自己身前的李想，心里第一次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很热，很酸，很让人恋眷。

　　“你没事……”李想回头，于是看到姜黎脸上的红色印记。他眼睛瞬间红了，直接冲上去跟那个比他高出不止一头的五年级学生扭打在一起。

　　他本就是个斯斯文文，对谁都彬彬有礼的小男孩，从没跟人红过脸，别说打架，就连冲突都没跟人起过。

　　姜黎手重新伸进口袋，锋利的刀身轻轻划过她的指尖，不疼，反而炽热。
　　她静静看着李想一次又一次被那个学生推倒在地，手臂蹭出一道道鲜艳的血痕，可他就是不退，就是一次又一次冲上去。
　　她掏出攥在手心里的小刀。
　　也许就是因为那一幕太过深刻，才会选择学医的吧。

　　“你们在干嘛！”
　　老师终于闻声赶来，分开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

　　姜黎陪着李想到了校医室，医生用酒精给他清洗着手臂上的伤口，他疼得龇牙咧嘴，可还反过来安慰她：“看到他的巴掌印没有？我没亏，我还多给了他一拳。”
　　说着比划了一个上勾拳的姿势。

　　真是个，光一样的人儿啊。

　　其后的日子像是跟往常一样，可又有哪里不一样。
　　直到那天。

　　那个男孩站在楼下的人群里，没有哭，也没有闹。
　　可看着他的眼眸，姜黎知道，他的光，消失了。

　　后来姜黎依然静静看着李想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合群，朋友越来越少，到最后形单影只。
　　他渐渐变成从前的自己。
　　不同的是当她想做些什么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都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可她为什么能那么清晰，那么深刻地感受到他的痛苦，他的绝望呢？
　　可姜黎不是李想，姜黎没有救人出泥沼的能力。

　　也许这就是命运。
　　你把我从泥沼里拉出来，就注定了你自己要陷进去。
　　但是，如果在泥沼里的仍然是我，该多好。
　　反正我已经习惯了，也从不觉得这有什么。

　　可姜黎不是会中途放弃的人，而且是对他。
　　她极认真地做着规划。
　　现在的她可以陪伴着他，药要按时吃，成绩要时时关注，不能让他与大学绝缘。

　　而大学以后呢？
　　她会去魔都医学院，那儿以心理学著称，最重要的是离他曾想去的学校极近，走路二十五分钟，骑车十三分钟。
　　他们还可以在一起，她还是可以陪着他。

　　姜黎从未对未来如此明确。
　　她会努力学习，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医生。
　　总有一天，她也能带他出泥沼。
　　一切都会好。
　　她需要的，只是时间。

　　直到那个傍晚。

　　“姜黎，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原来她计划好一切，可他却不在她的计划里。

　　街边的路灯照耀在他脸上，泛起似有似无的光亮，姜黎静静听他说着关于那个女孩的一切，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充斥着她全身。

　　原来自己需要努力，需要那么久都未敢言必然成功的事情，对有的人，仅需一面而已。

　　可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不是吗？
　　只要你能好，只要你的光能回来。
　　哪怕不是因为我，也好。

　　……

　　时间总是流逝在不知不觉间。
　　没多久高考成绩出来了，李想的分数比他最好的预想还要再好一些，以至于姥爷再次提起李想应该放弃钢琴转学金融，这样陈氏集团未来也后继有人。
　　可李想依然没什么想法。

　　他从来就是一个没什么大志向的人，想要的从来不多。
　　况且他曾答应过她，要像音乐学院看到的男生女生们一样，自由、随性、张扬。

　　姥爷没强迫他，只是感叹：“跟你妈一样，都对家里的生意没兴趣，都喜欢那些虚的。”

　　姜黎的成绩依然让人无话可说。
　　分数过了七百，全校第一，全省前十，国内学校随便挑的水平，连李想都觉得她来魔都可惜了。他想劝姜黎去清北，可姜黎只是淡淡说：“那你怎么不留在魔都，反而去鹭城？”
　　李想无话可说。

　　至于方蔷，自她离开魔都后两人的联系就越来越少了。
　　刚开始给她发消息间隔几小时还会回，可后来她开始学车，变得很忙，回消息的时间也没有了。后来还是从郑强那里听说她发挥正常，有四百出头，去鹭城十拿十稳。

　　再然后就是按部就班地填报志愿，等待录取，等待开学。
　　填志愿时还出了点小插曲，姥姥姥爷本以为李想就算不出国读金融也会在魔都本地读书，比如魔都音乐学院。看到李想只填了鹭城大学一个志愿就连姥姥都忍不住劝他：“小想，就算不喜欢魔都也不要只填一个志愿嘛，万一这个学校今年竞争很激烈呢？”

　　“那我就再读一年。”李想口气认真，表情倔强，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味。

　　姥爷给气得不轻，愤怒地一天没跟他说话。
　　最后还是陈若男给他撑腰：“小想喜欢哪里就去哪里。都是大孩子了，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还好一切顺利。
　　李想在学校官网资助中心看到了方蔷的名字，自己也接到了鹭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快九月份时李想拨通了姜黎的电话。
　　自从那次车站分别后两人虽然还有联系，可也渐渐少了。
　　都说距离产生美，可从事实来说，距离所能产生的，只有距离。

　　“姜黎？”

　　一阵长久的沉默。正当李想以为手机出什么问题的时候，那边终于传来姜黎的声音：“嗯。”
　　“还好吗？”

　　“挺好的啊，吃得好睡得香。”李想点头，他现在住在姥爷家，吃饭家里有厨师有阿姨，偶尔发烧感冒什么的还有家庭医生，他像小猪仔似的被养起来，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不要他做。他反而不习惯。

　　过了很久那边又问：“还会做噩梦吗？”

　　“好很多了。”李想沉默片刻，不想再说这个，“别说我了，录取通知书收到了吗？”
　　其实他撒谎了，他睡得并不香。

　　“收到了，过几天就过去。”
　　毫无意外。

　　“学霸就是学霸。”李想想了想问，“到时候我去接你？”

　　姜黎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