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鱼》冯瑞

200、第二百章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整个房间，除了电视里丑角在咿咿呀呀唱着外再没有任何声音，空气已然凝滞，房间落针可闻，世界像是只剩下黑白两色。

　　“吱呀……”
　　难言的寂静终于被打破，李想和方母回过头，是方蔷无措地站在门口。

　　“你接近方蔷，接近我们一家是为了什么？”
　　方母神情终于平复，刷开李想的手，她艰难地走向门边，站在自己女儿身前。
　　她看向李想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刚才长辈对晚辈的喜爱，丈母娘对女婿的满意。
　　“是想赎罪？”

　　这种眼神从小到大李想已经见过太多次，那是厌恶，更是憎恨。他以为自己已经不是小时候的自己，他以为经历了这么多自己早该百毒不侵，但不是的，除了无尽的悲哀外此刻他仍能清楚感觉到胸腔里钻心的疼，那种痛感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甚至觉得自己会在下一刻直接疼死掉。

　　他攥紧拳头，嘴唇紧紧抿着，他试图上前一步。
　　“阿姨，不是我爸爸，真的不是。”

　　“李想，其实你跟那个贪污犯不一样，你真的是个不错的孩子。如果今天你是来道歉，来认错，来告诉我们你很愧疚，你们家很愧疚，你们想乞求原谅，或许阿姨还会高看你一眼。”
　　方母看着刚才还视为可以将女儿的终身幸福托付出去的李想，像是看到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于是把女儿推离开自己，“可你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又让我，让方蔷，让她哥哥怎么原谅。”

　　“我……”
　　李想下意识看向始终默不作声的方蔷。

　　“滚！！！”
　　方母捂着还没愈合完全的刀口，剧烈地喘息着。
　　“我不想再看到你出现在我，出现在方蔷，或者我们家任何一个人面前，那让我觉得恶心。”

　　“哪怕她终身不嫁，我也不会让她跟你在一起！”

　　“我告诉你，我们，永远不原谅！！！”

　　此刻的方母，视他如蛇蝎。

　　“妈，我跟他说吧。”
　　终于，被方母推向一边，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沉默不语的方蔷走到李想对面。
　　“你还没好彻底，不能生气。”

　　“方蔷……”
　　他看着她，他想拉住她。

　　“走吧，不要再出现在我家。”
　　她打开他伸向自己的手。

　　……

　　雪花不知何时已经如鹅毛般飘扬，可他就是不愿离开。
　　站在院外的树下，透过木门的缝隙他看得到院内的橘黄色灯光，听得到里边的争论吵闹。

　　他就这样死死望着那个小小的院子，看着院子里储满水的大缸，看着那棵被皑皑白雪覆盖的石榴树，看着方蔷走到院门处把院门紧紧关上。吵闹平息，屋子里的橘黄色灯光依次熄灭。
　　他心中的光，也熄灭了。

　　强忍着手指的颤动，他把手伸进口袋，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寒风呼啸，他把烟卷护在身下，看着手里打火机颤动的火苗不断被吹灭。
　　一次，两次，三次……

　　“咔嚓……”
　　看着终于燃起的火苗，嗅着熟悉的味道，他如同一个饿死鬼般狠狠吸了口，开始模糊的神智终于清醒了些许。

　　“不回家？”
　　直愣愣地回过头，一身白色羽绒服的姜黎静静站立在他身侧，拦住吹向他的凛冽寒风。取下自己的围巾，自然地在他脖子上围了一圈，系了个结，姜黎拍拍手。
　　“想在这过夜？”

　　“我就是想看看……”
　　李想张张嘴，话一出口，然后默然。

　　“看什么，看她会不会出来？”
　　看他又摸向大衣的口袋，姜黎先一步把抢过来。
　　“偶尔软弱就可以了，有害的东西一支就可以了。知道吗？每支香烟燃烧时会释放出四千多种化学物质，几十亿个颗粒，有尼古丁，有一氧化碳，有焦油，都是致癌物，都会缩短你十一分钟的生命。”

　　“其实那个盒子已经空了，生命……好像也空了。”
　　看着一本正经长篇大论的方蔷，李想想笑，但笑不出，想说，但声音反而越来越低。
　　“其实当初的我有厌世的倾向，没想过自杀，可总是觉得死也算不了什么。”

　　想了想，他又补充，“只要不痛就好，我很怕痛的。”

　　“可现在已经不会这么想了。”看了眼嘴唇越抿越紧的姜黎，像是知道她的想法，她的心思，“无论是她、是你、是高中时的郑强，还是大学时的舍长，你们都帮了我很多。”

　　“我这一生，如果不是遇到很多很好的人，一定没办法走到今天。”

　　“他们只是发现了你的本质。”直视着李想的眼，一直看到他低下头，一直看几乎要转过头去，她忽然把他凉得钻心的手放进自己的衣兜，“因为你也是温柔善良的人啊，这样的你本就值得被世界温柔以待。”

　　这晚，李想和姜黎站在树下，聊从前，聊未来，聊小时候，也聊再过个几十年两人会是什么样子……他们聊了很久很久，也等了很久很久，直到纷扬的大雪终于止歇，直到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直到穿着黄马甲的阿姨开始清扫积雪。

　　此时天地间已是一片银白，在这无边的白里，在这枯萎的枝丫下，寒风凛冽，他们本能地靠拢，他们的外套已被冰雪覆盖，他们的眉，他们的睫毛，他们的眼都已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冰晶。站立在枯黄的树下，他们像是被遗忘在冰雪世界里的两个小小雪人，只能从彼此的身上获取温暖，只能靠对方遮挡这呼啸的北风，这无边的冰雪。
　　而那扇门，终究是没开……

　　……

　　熟悉的小区，熟悉的单元楼，熟悉的三室一厅。
　　打开房门，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陈列整齐，窗明几净，大大的落地窗更是一尘不染。“不用再打扫了，也没打算再……”

　　姜黎只是摇头。
　　“无论走出多远，都要回家的。”

　　“我累了，想休息会，想看电视看书什么都随意。”
　　勉强挪回自己的小屋，把自己扔在床上，他强撑着睡意，勉强睁眼看着门口的姜黎。
　　“毕竟这个家你比我都熟悉了。”

　　……

　　睁开迷茫的眼，李想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他已经好久没睡过这么久，这么安心了。

　　侧过身，他看得到楼下孩童们的追逐打闹。他们跑着、跳着，堆着雪人、打着雪仗，他的眼不自觉定格，在他视线的尽头，戴着虎头帽的小男孩捧着一大捧雪花，蹑手蹑脚走到穿着小红袄，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身后，一撒手，小女孩一头黑发飞快地变白，就连头顶的两个黑色小羊角也被染成了白色，于是开开心心堆着雪人的小女孩直接傻在了原地。

　　虽然看不清小女孩的脸，但李想看得到小女孩一耸一耸的肩。小男孩不知所措，他举起手，小心且认真地跟小女孩不断说着，还把手里的雪球塞进小女孩手心。不过片刻，看着一跳一跳地想把衣服里的雪球抖出来，像只小山羊似的小男孩，小女孩终于开怀。

　　看着重归于好，手拉着手一起堆着雪人的小男孩和小女孩，看着他们无比认真的样子地给雪人的圆脑袋上插着胡萝卜，李想忍不住笑了。

　　童年真的是件很美好的事情，即使大家吵了架，闹了不开心了，但只要肯认错，对方就理所当然地原谅。没有解不开的矛盾，也没有化不开的结。吵闹过后，大家仍可以手拉着手继续玩耍，继续向前走，他还是她，她也是他最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终究回不去了。

　　“姜黎……”
　　走出房间，客厅没找到，大卧室没找到，厨房没找到。他拍拍脑袋，最后打开书房的门，看到摇椅上的姜黎时忍不住抱怨。
　　“怎么都不应声。”

　　“试试？”
　　姜黎站起身，打开身旁钢琴的琴盖。

　　“好久没碰过了，好像都要忘了。”
　　虽然这么说着，但李想还是坐上琴凳，手指从黑白琴键上轻抚而过，稍稍试了几个音，流水般的音符从指尖流淌而出，他脸上的表情不由柔和了些许。
　　“倒是没忘光。听什么，《天空之城》？”

　　姜黎摇头，轻轻说出一个名字。
　　《梦中的婚礼》。

　　怎么都没想到是这首曲子，李想稍稍犹豫了下，但手指还是触摸到黑白琴键。他难免想起大一时的迎新晚会，难免想起那场无望的爱，难免想起那让人发疯的患得患失。
　　但当一曲终了时，他的内心却已然平静。
　　他还是想试试。

　　“我一会儿就走。”
　　把钢琴重新盖上防尘罩，李想拉开窗帘，让窗外温暖的阳光洒在她身上，也洒在自己身上。
　　“阿姨跟你说过的吧，我和她要订婚了。”

　　“那也要吃饭，对吧？”
　　姜黎忽然笑了，如冰雪解冻，没有半分介怀。把被子叠好，把自己裹了起来，姜黎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
　　“妈妈早做好了，就等你呢。”

　　李想不得不承认相比跟陈若男在一起，他反而跟对门的姜叔叔和徐阿姨更有种一家人的感觉。他完全理解陈若男的选择，也理解她的做法，他不恨，但也很难爱，很难亲昵。不在就是不在，缺失就是缺失，不是说能理解，会弥补，缺失就能消失不见，裂隙就会愈合。
　　在最灰暗的那些年里，这家人才是他生命中少有的亮色。

　　当他们围坐在餐桌前，即使一句话不说，李想不自觉生出一种淡淡温馨与满足，就像现在，姜叔叔依旧食不言，徐阿姨也只是给他夹着菜，可他却能无比真切感受到，他们对自己是由内而外的真切关心。

　　要不去洗碗，要不去送小想，你自己选。”
　　吃过晚饭，李想站起身告别，可姜叔叔已经从沙发上弹起，一把抄起桌上的车钥匙。
　　“这么晚了哪儿还能打到车，我当然得把小想安全送到机场。”

　　“我有人接的。”
　　李想抗议了声，但没用，他一张嘴哪里辩得过两张嘴的。

　　“叔叔，我给你换辆车吧。”下了楼，姜叔叔在老旧的大众车车门连踹了好几脚门才打开，李想尽可能让自己说得委婉些，“这些年叔叔和徐阿姨照顾我很多，我想能为叔叔和阿姨做些什么，可叔叔阿姨什么都不缺……”

　　“李想，我和你阿姨看你就像看自己的孩子，你见过哪家父母对自己的孩子好是为了回报的？”姜叔叔下意识摸向衣袖里的夹层，然后便摸了个空。看着递过一盒香烟的李想，他叹了声，“也开始抽烟了啊……”

　　看出李想的局促，姜叔叔伸手接过，抽出一支，点燃，拍拍李想的肩，“放心，男人抽点烟没什么，姜叔叔又不是徐阿姨。小心姜黎，她可比你徐阿姨聪明多了，以前你徐阿姨从来找不到我烟藏哪里……”

　　“又偷偷抽烟！”
　　甚至不知道姜黎是什么时候来的，姜叔叔手忙脚乱地把烟盒丢给李想。
　　“小小年纪就学坏，还好被我发现。这次就算了，以后绝对不允许。”

　　看着从天而降的烟盒，李想几乎傻在原地，直到姜黎面无表情地看了姜叔叔一眼，伸手，接过姜叔叔刚点燃，还没来得及抽上一口的香烟，连同烟盒一起走向路边的垃圾桶，姜叔叔才松了口气：“以前都不知道这丫头这么厉害……”

　　“所以小想，别觉得亏欠，如果有亏欠，也是叔叔阿姨亏欠你。”姜叔叔活动了两下肩膀，脸上是由衷的满足，“一想到女儿都会关心爸爸了，我最近都开心得睡不着觉。”

　　“没有你，她不会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