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鱼》冯瑞

13、第十三章

　　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来回摩挲。
　　显然不管是出于学生对老师的天然敬畏，还是对秦大方过往战绩的忌惮，他此刻的确是怕的。
　　可他就是牢牢把她护在身后，一步不退。
　　像是一旦退了，便丢失了整个世界。

　　“老师，你的做法、说法，都不对，都有问题。”

　　“不是我们想成为单亲家庭，而是在我们还没意识到时，我们的亲人就永远的少了一个。”

　　“没人想这样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如果不是方蔷紧贴着他，如果不是办公室安静到落针可闻，她是听不到他最后那句话的。

　　“是生活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方蔷突然有些无力。而这种无力即使是杨丽当众指控她、秦大方在全班人面前把她叫出来时，都是没有过的。

　　而男孩眼中那抹一闪而逝的悲伤，不只是方蔷看到了，秦大方同样看到了，他自己也有孩子，要是他的孩子像这个男孩这般孤僻，这般格格不入......他的怒火被生生浇灭。

　　秦大方知道自己这个不合群学生家里的事情，他不知道那些事是不是真的，但他觉得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上一辈的事情，不应该再带到下一辈来。所以看着眼前的男孩和被他护在身后的女孩，秦大方竟有些荒谬之感。摇摇头，他缓缓坐回椅子：“你觉得怎么是对的？”

　　“老师，谁都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既然发生了，总得先调查清楚，再来决定怎么解决吧？”

　　“听到一方的片面之词就武断作出结论，弄错了怎么办呢？”

　　秦大方视线落在了办公桌的档案上：“你怎么知道我没调查？”

　　“老师，不应该这么急的......如果做了这件事的那个人肯承认呢？”李想没看秦大方，像是在思索着某些事，“老师，方蔷是我的同学，您的学生，我们都应该对她抱有信任。”

　　“信任？”秦大方看着终于抬起头的李想和他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方蔷，“李想同学，你还不知道方蔷同学是……”

　　“秦老师，我想姜叔叔也是这样认为的。”李想根本没等秦大方把话说完，声音高出一个音阶，直接打断。

　　秦大方脸色数变，可终究没再说下去。
　　要是在十年前他哪里会理会一个学生的威胁，可现在的他有家庭、有子女，他不能让自己的这份工作出现任何问题。

　　其实昨天的家访和今天的约谈，以及对方蔷看似草率的决定，都只是出于一个老师的责任心罢了。
　　他不想让自己班里出现某些头破血流的画面。
　　可他既然做了自己该做的，可当事人却觉得自己是狗拿耗子，甚至不惜为此搬出教育局领导压自己，那就算了。
　　反正会被伤到的不是自己。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秦大方摆摆手，“你们回教室吧。”

　　出了办公室，方蔷长出了口气，到底是有惊无险。
　　看来秦大方确实是知道的，可被这样顶撞甚至威胁，他一定是不会再管了......虽然不知道姜叔叔是谁，可方蔷知道，李想那个语气就是威胁。

　　可她也不免疑惑，方蔷看着身旁的李想，按说跟自己不共戴天的他。方蔷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到这个地步。虽然刚来二中，可她也能从其他人对秦大方的态度里看出他是个怎样的威名赫赫。

　　她知道自己对同龄男孩的吸引力，可就算是见色起意，也不应该做这么多的。
　　这早已超出了一个普通男孩对一个有些好感的女孩所能做的。
　　刚才秦大方分明已经快控制不住他的怒意了。
　　就算他动手，方蔷也一点不奇怪。
　　她只是强撑着而已。

　　她，也是怕的。

　　方蔷抬头望着天边的云彩，眼睛突然酸了。而李想踌躇了下，还是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她，方蔷随手接过，狠狠擤了把鼻涕，看着眼前的李想，也说不出自己心里现在是什么感觉。
　　她望着他：“就这么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无论你做什么……”但可能也是觉得这句话过于暧昧了，他生生止住话头，柔声细语，“别放在心上。秦大方是体育生出身，难免缺根筋，想法和郑强一个样。”
　　他踌躇了下，还是说：“相信他不会再抓着这件事不放。”

　　“至于杨丽，我会说服她。”

　　“郑强怎么得罪你啦，这么损他？”方蔷破涕为笑。她才不信他能说服杨丽，那姑娘简直像要生吃了自己，“至于秦老师，没什么的，也就小半年，熬熬就过去了。”

　　是啊，熬熬就过去了。
　　方蔷想。
　　不管是秦大方，还是他。

　　心突然有些累，也不想再说这个，转而问：“姜叔叔是谁？秦老师好像很忌惮他。”

　　“我爸爸的好朋友，在教育局上班，秦老师也知道的。”
　　升高中时李想是和姜黎、姜叔叔一起来的，那天负责接待新生的就是秦大方，姜叔叔也确实跟他说过要多照顾自己家孩子。

　　“这样啊，那你是个二代？”方蔷很突然地问。

　　“你见过我这么朴素的二代吗？”
　　他灿烂笑着。

　　……

　　迎着五班同学们的探究目光，方蔷回到了教室。
　　班里只有郑强问了句李想去哪了，方蔷说她也不知道。而其他人只是窃窃私语，没人理会她。

　　是啊，刚才秦大方的表现那么明显，在他们眼里方蔷已经和小偷画了等号了吧。
　　也是，她家那么穷，看到别人的新手机自然会动心。
　　秦老师也说了，一时贪欲嘛。
　　方蔷颇有些苦中作乐地想。

　　可她也是真不在意，一些萍水相逢的人而已，她还有那么多事要做，还要让妈妈，让哥哥过上好日子，她哪里有时间在乎他们怎么想。

　　......

　　一直到第一节课结束，李想都没有回来。

　　“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性成，遂至于此。梁上君子者是矣！”听着前排的背诵声，看着尽量让自己若无其事的杨丽，方蔷有些好笑。

　　指桑骂槐？她未免也太过小看自己。这种白眼她早就见惯了，只要没有真正损害到她什么，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想让她放在心上？她甚至懒得花力气争辩。

　　看着身边仍空空荡荡的座位，方蔷有些幸灾乐祸。
　　这家伙运气不错，刚才是地理老师的课，这个老师典型的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看到那个空座位就跟没看到一样。

　　可下节课是数学。
　　那个一脸古板的数学老师要是能放过他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这时候看看你的二代身份还派不派的上用场。

　　果然，直到上课铃声响起他仍没回来，半节课而已，数学老师扎人的眼神不知落在这多少次，而方蔷也看到老师好几次拨通同一个号码，可对面一直没人接。

　　课程过半时，教室门终于被推开，李想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他没有直接返回自己的位置，而是在班里同学的注目礼下，绕过讲台上目光森寒的数学老师，径直走到杨丽身旁，摊开手，把紧攥着的白色手机递给她。

　　“对不起！杨丽同学，你的手机是我拿的，是我没有克制住心中的贪欲。”

　　“我真诚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

　　老师面色铁青，同学交头接耳，杨丽不可置信，方蔷张口结舌。但他却像是都没看到、都没听到一般，只是静静捧着手中那部最新款三星i9100。

　　杨丽终于从不可置信到若有所悟再到释然，她接过他手中的手机，摆弄了两下，轻声问：“没激活？”

　　他有些无所适从：“我……我不太会用，可能是不小心摁错了……”

　　这种说辞自然是没人信的。
　　杨丽当然知道手中不是自己的手机。而方蔷......她看着数学老师脚下的讲台，那部手机分明就在那里。

　　方蔷无比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这个人一般。看着男孩额头上的细密汗珠，看着他犹在起伏的胸膛，问：“你拿的？”

　　李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明已经决定担下这件事，可又不想让自己在她眼里那么面目可憎，脸色涨得通红，但最后也只是答非所问地说：“我家人都不在这里。你别看数学老师气成那样，可她也没法叫我家长过来。”

　　“而且我也习惯了，反正……反正他们都不喜欢我。”

　　方蔷盯着眼前的习题集不再说话。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歪打正着，可心中分明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喜悦与目标达成的快感，反而有些淡淡的酸涩与怅然，以及一丝微不可查的心疼。

　　到底得经历多少事情，才会有这样的觉悟呢？

　　吵闹、喧哗都只是一瞬的事情，在数学老师狠狠拍了几下桌子后大家都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始做题了，老师出去打电话了，于是方蔷清清楚楚听到四周的议论声。

　　“我就说是他吧，你以为他的钱怎么来的。”

　　“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对这种人有好感！”

　　“不是你的错，你只是被他蒙蔽了。他就是会装。”

　　“也是，跟他爸一个样。”

　　方蔷的眼落在他身上。
　　他的肩在抖，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方蔷隐约明白，原来他也不是不在意那些如刀的流言。
　　只是在意又怎么样？

　　“砰！”

　　伴随着一声巨响，课桌被掀翻，暴戾的声音突然响起：“喊你妈呢？让不让人学习了！”
　　是郑强。

　　嘈杂的议论声瞬间停滞。
　　郑强明显是想找人发泄，其他人也知道，没人敢直视他的凶戾眼神。

　　可不是所有人都忌惮郑强。
　　“都要造反了是吧？”虽然也下意识后退一步，回到教室的数学老师更加愤怒，让开门，让身后的秦大方进来，“你看看，班里风气都成什么样了？这种学生你不让他......”

　　“又是你们......跟我来。”
　　方蔷站起身，秦大方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他冲郑强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还有李想......不走等什么？！”

　　方蔷止住脚步，依稀听到杨丽说。
　　“你是没有心吗......这会毁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