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侠影留痕》红尘尽处

2、第 2 章

　　侠士还是踏上了去东海的路。

　　左右只是跟着去一趟东海，钱庄的船队经验丰富，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篓子。

　　他一路跟着水手们忙前忙后，连喘气都赶不及，最后还是周宋周大少爷发发好心，把他丢到甲板上休息，没再为难他这个外行人。

　　侠士没了活，左右看看，不好意思挡大家的道，便抱着他的剑坐在角落里，偶尔给人搭把手，看着还有点乖。

　　这点让船上的人都挺满意：平日里见的武林人大都争强好胜，脾气又不好，这小青年干活麻利、身手不凡，还不给他们添堵，多棒。

　　江湖人嘛，不都图名扬四海？再加上这码头上的武林人大都冲着侠客岛上比武去的，于是纷纷祝他在东海混出点名头来。

　　“中原乱悠悠的，不好混，上东海去闯闯也不错。”

　　那些还没上船的江湖客却在码头上笑起来：“唉，施镖头，人家已经是成名多年的大侠了，用不着你们操心。”

　　“啊？”施镖头本要生气，听了这话却傻了眼，他仔仔细细打量了打量这青年，心说：他看着细胳膊细腿，两个捆起来还不一定要有我粗，还是江湖大侠呢。

　　他半信半疑的把脑袋伸出船舷，问他们：“这小年轻看着乖的很，不像跑江湖的啊？”

　　码头上的人群一阵大笑，本地的雇工也乐了起来，笑他一个镖头来了扬州却不知江湖事。

　　莫非是本地的名侠？

　　那他一个天南海北到处走镖的人还真有可能没听过，想到青年方才卓绝的身手，他又将信将疑的问：“他是什么名号？”

　　这倒难到下面那群看客了：虽说这侠士成名了十几年，在扬州的人望也不低，可真要说起来，大家口耳相传的，不过就只是一个“侠士”而已。

　　见他们嘟嘟囔囔半天给不出个准话，镖头得意的哼了声，又回过头问向那头不在状态的青年吼道：“喂，你是什么名号！”

　　那头的侠士显然没有回过神来，被他一喝，吓得猛的一哆嗦：“啊，我吗？”

　　“名号？”他呆呆的指了指自己，却显然没对上他们的话题“我姓温。”

　　船下又是一片哄笑。

　　镖头也没了一开始生气的意思，让他逗得忍不住跟着大笑：“我说，是你在江湖上的称呼。”

　　“哦、哦——”侠士这才意识到自己闹了笑话，顿时满脸通红。

　　他认真想了想：“江湖称号……我似乎是没有的。”

　　“真没有啊。”镖头问“他们说你是名动天下的大侠，是老江湖了，武林人哪个没有名号，朋友给的诨名总有吧。”

　　侠士安静的摇摇头，说：“我本也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大侠……更担不起。”

　　“这我们可就不信了！”下头的几个雇工不乐意了“咱们几个都是再来镇的，当年谁不知道是你把山里那个叫土方什么什么的倭寇干掉的。”

　　“还有东漓寨，对，东漓寨现在也跟镇子井水不犯河水了。”

　　侠士被说的不好意思，把脸躲到并不宽大的旧剑后，掩耳盗铃的意味极重。

　　“大侠，你听到了吗？”码头上的人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侠士胡乱点点头，起身回答：“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怎么大家都还记得。”

　　雇工们跟镖头挤眉弄眼：“他承认了！”

　　镖头又“噗”的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走到侠客身边拍他的肩膀：“又不是作奸犯科，你怎么给整得跟丢了大人一样。”

　　侠士的脸已经红到脖子了：“就是——”

　　“啥呀？”

　　侠士哭丧着脸，小声说：“你想想，假如你小时候跟隔壁村的小孩打架打赢了，然后长到二三十岁的时候亲朋好友都还在说你当年的战绩，见到人就说。”

　　镖头顿时一阵恶寒。

　　那确实。

　　他又拍了拍侠士的肩膀以作安慰：“我去看看货，你先在这儿呆着吧。”

　　走到一半，镖头又觉得不对：当年扬州的寇患之严重他也是听说过的，再加上十二连环坞，他还因此好几年没敢接长江流域的镖，就在北边瞎蹦跶。

　　当时江湖上谁能把这二处解决了，不得捧出个江南大侠的名号来，这小子居然说得这么轻描淡写，还不愿意让人知道，怕丢人，那他现在必然比以前更厉害。

　　嚯，保不准真是个大侠呢。他心里嘀咕着。

　　2

　　见镖头接受了他的解释，侠士松了口气，继续靠在甲板上。

　　他不太乐意说自己过去闯荡四方时的事情。

　　说实话，在经历过那些凶险后，他很难把过去所做的事情称作“功劳”，即使那对于曾经的自己来说也是凶险万分。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当了将军的人也很难把当兵时的事情称作功绩一样。

　　这十年的经历告诉侠士：不要以为做到了这些就可以沾沾自喜——因为，他其实什么都做不到。

　　过去的种种“功绩”只会提醒他自己曾经的天真，但侠士还是不争气的选择继续天真下去。

　　虽说如此，他却并不太习惯成为众人视线的中心。

　　那头周大少爷又来了，把码头上的人赶上船：“行了行了，先别管那些有的没的，江湖传闻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把手里的活先做完。”

　　于是这个话题被跳了过去。

　　3

　　侠士松了口气，以为没有他的事情了，便专心致志的抱着剑，坐在船舷旁吹着海风发呆，可那周少爷的脚步却忽然向他这里转来。

　　侠士缩了缩肩膀，很想假装没听到。

　　九天朱天君家少爷的脾气可不好，上次在千岛湖帮他们过剑姬阵那会儿，他对着永王之子都能照样端着高傲的架子，何况是他这个无名小卒。

　　这么说起来，侠士忽然想到，以自己在江湖人眼中稀薄的存在感来看，这人应该也已经把自己忘了吧？

　　他勉强放松了一下。

　　周宋却喊出了他的名字：“你就是温湛？”

　　侠士一愣，转过头去，反复确认他是在叫自己的名字，几乎要喜极而泣：“你还记得我？”

　　终于，有个故人能记住他的名字了！

　　有些意外他夸张的反应，周宋停顿片刻，沐浴在侠士期盼的目光中，心想这人以前到底多受人排挤，只是叫出名字都那么高兴。

　　“算是吧。”

　　“你上船前才帮我母亲寻我，怎会不记得？”

　　哦，那就是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了。

　　侠士有些失望，又微妙的松了口气。

　　他就说嘛。

　　4

　　见自己的过度反应引起了这位少爷的注意，侠士收敛了表情，含糊的解释：“只是怕您贵人多忘事，我这人存在感不高，您能叫出我的名字……有些意外罢了。”

　　见他又缩成龟壳，周宋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如果显露出记住他的迹象，这个人会怎么搞？大少爷忽然想捉弄他。

　　“你是当时千岛湖的那个人吧，我记得你当时帮李复与建宁王——『交流心得』。”

　　侠士仿佛被惊了一跳，像受惊的松鼠一样“嗖”的直起身子，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你真的还记得？”侠士怀疑道“你当时明明都没有正眼看过我！”

　　周宋……周宋他还就是没有记住，只是他父亲出发前和他提到过这个名字，又提到了引仙水榭，这才让大少爷有些印象。

　　但此番是来交朋友的，他才不会这么说。

　　“毕竟家父与我难得陷入险境，能记住伸出援手的人也不奇怪吧。”大少爷朗笑，丝毫没有心虚“还要多谢你前来支援。”

　　侠士想了想，自己身无长物，似乎也确实没有值得被天地钱庄、南北商会——或者说朱天君——看中的东西，也就慢慢放松下来，把这大少爷当普通路人聊起了天。

　　至于功劳，他可不敢让九天之一欠他人情。这十几年九天让他欠的情可多了，结果欠债的才是大爷，他什么好处没有不说，那接踵而来的可都是要命的麻烦。

　　5

　　聊着聊着，周宋觉得这人挺有意思，想到中原北地那么多势力将他视为座上宾，有些长处也是应当，恰巧年龄相去不远，兴趣相投，结交的也更真心实意起来。

　　其实开始他只模糊记得是有个江湖人替他们破了剑姬阵，但九天一向眼高于顶，平日里又缺不了献殷勤的人，便也没有把那个前来支援的侠士放在眼里。

　　他们一心解决眼前的事，周宋又为九天受到无知者冒犯而愤愤不平，能记住侠士还是因为他插手李复和李倓的决斗。

　　这人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又是帮李复挡星斗剑气，又是帮李倓挡李复的罡风，生怕两个九天出了什么事，分明他们的武功都远强于他。

　　忙前忙后，比武结束后也无人在意这人是否受伤，各自寒暄完也就散了。

　　没人拿正眼看侠士，可侠士仿佛并不后悔也并不意外，只是叹了口气，带着伤口离开了那处庭院。

　　周宋看着他走远的背影，隐藏的良心勉强唤醒了些，他问自己的父亲：“这人究竟是谁？”

　　周墨沉默片刻，似乎在考量什么，最终只是回答道：“一个可以信任的江湖侠士。”

　　“有多信任？”

　　“九天的秘密，被他知道也不必担心。”

　　现任朱天君说。

　　“哦？”

　　周宋提起了兴趣，这倒有意思。

　　6

　　“关于九天，你知道多少？”

　　无人的甲板上，九天之一的后人问侠士。

　　侠士与他对视片刻，闭上了嘴，心知麻烦估计又要来了。

　　“我可以说什么都不知道吗？”

　　“其实我已经从父亲那里听说了些，只是想听你再说一遍。”

　　侠士有些无语，他揉了揉发疼的眉心，咬牙切齿：“那还要我说什么啊？！”

　　“比如，你到底怎么想的。”

　　“啊？”

　　“关于九天。”周宋强调“真心话。”

　　“一群只会翻车的江湖人。”侠士收回远眺的目光，随口回答。

　　这是个没想过的答案。

　　周宋的眼睛微微睁大：“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虽然说起来似乎很自大，但在他心里，九天便是江湖中最为尊贵、重要而无所不能的势力，怎么会在某个普通人眼里“只会翻车”的印象呢？

　　“这还需要开玩笑吗？”侠士见他怀疑，破罐子破摔般靠在船舷上“你自己想想，大多数情况下，除了复哥，每次我被卷入什么阴谋诡计，不都是哪一位出幺蛾子吗！”

　　啊，他叫玄天君复哥。周宋记得他仿佛是与李复有同村之谊，并不奇怪。

　　只是……每次？

　　常人能见到九天中的某一位便是极其难得了，他究竟遇上过多少次才能达到总结规律的水平？

　　想到这人在情报中简略总结后还有的十数起九天相关事件，周宋沉默片刻，只能勉强为朱天君辩白：“……引仙水榭那次只是意外，不能算在九天头上。”

　　侠士见他不愿承认，叹了口气，想着自己不该冲动，何必在正主面前说坏话，这人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

　　他不愿惹祸上身，便不再多言。

　　周宋却不乐意了，想方设法非要从他嘴里多敲出些什么。

　　侠士想了想，大明宫的行动有不少人参加，估计也都知道自己在那里，便捡了这个说：“大明宫的剑圣、无名和伊玛目？”

　　……连伊玛目这种九天内部都没有公开的消息，都知道，看来是真的了解很多。

　　看到周宋微妙的眼神，侠士叹了口气：“你知道这些是我死了多少次才知晓的吗？很疼的。”

　　光六道傀儡那光柱他都死了好多次。

　　就别说被红衣教蛊惑的多多、导致天一与五毒分裂的方乾、南诏剑神李倓……虽说柳家老爷子和复哥比较省心，但也只是没祸害到他头上。

　　想起被南诏军阵支配的过去，侠士打了个冷战。

　　周宋只当侠士指他那些年在生死边缘游走。

　　7

　　和他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周宋意识到这人对九天的黑历史如数家珍，而自己无法反驳这个观点，便强行换了个话题：“……那你此番去东海是要做什么？”

　　“我听说东海侠客岛要开放霸王擂，胜者能去书库看秘籍，就想去喽。”

　　周宋若有所思：“所以你是为了九天书库。”

　　“停。”侠士撑住脑袋，开口止住他的发散思维“别再提九天了，我只是去散散心。”

　　“在太原困的太久了，脑子有点不太正常，去东海换换心情，尝尝海鲜，仅此而已。”

　　周宋想起来，这人自战乱爆发以来，先后转战了长安、洛阳、天策、枫华谷，驰援完太原就被卷入永王之乱，还被太白先生丢去北边干活，想来也是够累的。

　　侠士觉得和这人聊天有趣之余，实在有些心累，他只是想吹一吹风罢了。

　　“怎么，周少爷不去找康念姑娘？”

　　“你……算了。”

　　总算把大少爷挤回他自己的船上，侠士松了口气。

　　要说起来，他去东海也确实是有目的，不过是为了逃避——逃避自己活下来的现实。

　　为何活下来的会是我呢？

　　他一遍一遍问着，带着麻木而悲伤的眼神走过鲜血淋漓的大地，怀抱着幸运者对不幸之人的愧怍。

　　……中原的战火确实烧的够久了。

　　所以，他想上远离战乱的仙岛去看一眼，哪怕只是逃避一时片刻，也想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开心起来。

　　索性近来无事，战事应当也已经平稳，他这个普通的江湖人，也该从那些令人窒息的梦境里抽身片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