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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相知 ...

  •   江瑜睡前觉得自己身上既酸且黏,像半融化的麦芽糖。本以为会一觉睡到晌午,哪想到天不亮就被叫了起来。
      宫里来人了。永安帝要见他。

      他在草原上威胁了那押运官一番,本也没想过要瞒天过海,不过是希望能拖延一二,让他先跟外祖和公主打个招呼。
      但流放的人天黑时分到了驿站,负责移交的官员一清点人数就已发现不妥。

      谁都不敢担这种干系,官员们一合计,立刻飞马报回了瞿都。
      一人做事一人担,世子自己做的事让他自己背锅去。

      小太监弓着身将江瑜一路引到御书房,拜见准备上早朝的永光帝。除了年节已经很久没见的祖孙俩相逢没有温情,永光帝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要他在早朝期间呆在御书房,静思己过。
      江瑜自知理亏,又存了几分私心,于是规规矩矩地在大殿内跪好,连小太监巴结着拿上来的软垫子都没敢用。

      他这一跪就跪了两个多时辰。

      大雍版图辽阔,这里干旱那里水涝是常事,按下葫芦浮起瓢,每件事都得报到永光帝跟前儿,好让皇帝陛下知道大臣们并没有尸位素餐。
      再者永光帝年事已高,大臣们也要顺着风向在早朝上暗戳戳地推自己中意的皇子一把。等永光帝再回到御书房,已经临近正午了。

      江瑜已经有点跪不住了。没吃过这样的苦倒成了其次,关键是经过昨晚,他膝盖也疼,身上也疼,身下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更疼。
      他没吃上早饭,又跪到现在,大热的天气里出的全都是冷汗,浸湿了里衣,贴在身上,直叫他喘不上气来。
      眼前黑了几瞬,他低下头,想动一动已经没什么知觉了的膝盖。

      一低头,发现左手食指上不知什么时候被缠了几圈红绳,还打了一个挺精巧的节。
      江瑜乐了。红线在阳光下隐隐闪光,是御用的东西,他猜想是从昨晚的锦被上拆下来的。
      昨晚折腾得狠了,两个放在别家已经成婚了的人,头一次开荤,谁都怨不得谁没节制。

      但昨晚他还是求饶了。不求饶不行,他感觉自己要脱水了,要窒息了。
      他不想头一次就死在床上。
      这种死法委实太不英雄了。而且,他还想留着以后,细嚼慢咽。

      但求饶没得到批准。
      他挣扎着去拽床幔,但周棹行已经先他一步把床幔扯了下来。他转而又去抓床头矮柜,抄起东西就往周棹行身上砸。

      东西乒乓摔裂,散落一地花香。
      正是那膏脂。
      江瑜还要抄家伙,周棹行分出手来,与他十指相扣,将他的手死死扣在枕头上。

      天杀的周显,周家世代书香,干什么想不开要让这痞子去学武!

      他看着那个因为过分精巧而显得有些滑稽的红节,咧开嘴笑了笑,放弃了偷懒的想法。

      永光帝回到御书房,看到小外孙惨白着一张脸,火气就先下去了三分。他不惑之年才得了乐阳公主这一个女儿,老父亲疼宠女儿的心,自然是将女儿当掌上明珠般护着,想将天下最好的都捧给女儿。
      乐阳公主的驸马也是她自己挑的,不是世家大族的出身,但为人谦恭有理,温润如玉,待他的女儿也极好。两人成亲不久公主就有了身孕,但在公主快要临盆的时候,驸马却横遭意外,陈尸街头。
      公主乍听噩耗痛不欲生,早产生下江瑜后就昏迷了过去,汤药不进,几近撒手人寰。永光帝听了太医的话肝肠寸断,正要不顾阻拦冲进产房去看女儿最后一眼的时候,小小的江瑜发出了一阵小猫一样的哭声。

      那哭声虽然细弱,但却像是在公主手腕上牢牢地系了一个结,将公主从阎王殿里引了回来。
      公主听到了自己尚在襁褓的孩子的哭声,缓缓地睁开眼,屋里一众太医稳婆几乎都要喜极而泣,忙将参汤和补药一碗接着一碗地喂给公主。
      公主喝了药有了精神,强撑着要抱一抱她刚出世的孩子。江瑜尚不足月就急急忙忙地来到人世,比宫里出生的孩子都小些,皱皱巴巴的一条团,显得格外脆弱,好像一阵风就会将他本就不洪亮的哭声吹散。

      公主生产前是存了死志的,想生下这遗腹子就去九泉之下找驸马团聚。但看到襁褓中的婴孩是这样孱弱,离开母亲不知要怎样才能长大,她就再也忍不下这个心了。

      公主府是个伤心地,公主出了月子就带着江瑜住回了宫里。江瑜胎里带出来的孱弱,小的时候又不爱吃饭,只愿意吃甜食,永光帝就让御膳房把那些补血补气的东西磨碎了做进糕点里,又从江南一带遴选名厨进宫,这才把江瑜一点一点喂出生龙活虎的孩子气。

      山珍海味滋养了江瑜的气血,也滋养出他无法无天的脾性。江瑜养在宫里,比永光帝的儿子孙子们还要得宠些。别的龙子龙孙要几个月才能见一次永光帝,他却能每天都和永光帝一起用膳。
      有的时候,连公主都看不下去,劝永光帝不要太过溺爱。但永光帝记得女儿在鬼门关走的那惊心动魄的一遭,也记得江瑜气若游丝的模样。他那时想,反正外孙也不用接大雍的重担,皮一点就皮一点吧,能健康长大就好。

      永光帝想起往事,眼中的寒意渐渐褪去。他看着跪得乖巧的江瑜,心里叹了口气,压着声音说:“起来吧。”
      听到这句话,永光帝的贴身太监苏遗孝赶紧上前把人扶起来。

      跪了一上午的江瑜浑身酸软,他也不逞强,道了声谢就扶着公公的手,慢慢站了起来。
      他腿还打不直,就着公公搀扶的力度,再度拜下去:“孙儿有罪,请外祖责罚。”

      永光帝看着他这样子,到底是叹了口气说:“把人送回去,他们不敢说三道四。”
      这就是一个软化的态度了。
      江瑜只需就坡下驴,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江瑜一个头磕在地上,坚持地说:“孙儿不想把人送回去,孙儿想把人留下。”
      永光帝刚刚被强压下去的火立刻就蹭蹭地又冒了上来,但仍是竭力按住火气,对他说:“你把人送回去,朕就不罚你了。”
      江瑜抿了抿嘴,还是磕了头说:“孙儿领罚,外祖就让孙儿把人留下吧。”

      永光帝连着驳了面子,已是怒火中烧,但面上却冷了下来,指着江瑜说:“朕之前觉得你小,什么事都依着你,看来是把你宠坏了。”
      “你如今也16了,马上就是该成家立业的年纪,是该长个教训了。”

      “苏遗孝。”永光帝叫贴身太监,“去,世子殿前失仪,口无遮拦,赏20庭杖。”
      “打完不用到朕面前来了,直接送回公主府,闭门思过去吧。”
      江瑜闭着眼,磕头谢恩,被殿前的几个太监请了出去。

      说是20庭杖,但还差3个没打完的时候,江瑜就已经晕过去了。大内的人连忙找了软轿子将人送出宫,冷荣在宫门口接了人,腿一下就软了。

      永安帝站在台阶上远远地看着他们忙作一团。苏遗孝微弯着腰站在永安帝身边,揣摩着永安帝的意思说:“世子的身子还是不好。”
      “随了母亲。”永安帝说。
      这话苏遗孝不敢接。
      过了一会儿,永安帝又自己说了一句:“脾气也随。”
      苏遗孝更不敢接了。这件事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但依然会冷不丁跳出来刺永安帝一下。
      最后,永安帝叹了一口气:“日子还长,随他们去吧。”

      江瑜晕过去后已被灌了参汤,强吊着一口气到了宫门口。晕晕乎乎地见了冷荣,嘶哑地吩咐道:“别……别回公主府,去庄子上。”
      冷荣汗都被他吓出来了,连忙问:“去哪个庄子呀我的祖宗。”
      但江瑜已经苍白着一张脸,又闭眼晕了过去。冷荣一咬牙,吩咐道:“去京北别庄。”

      周棹行一早不见江瑜,本以为他生气了,道歉的话想了一上午。谁想好容易见到了江瑜,却是昏迷着让人抬回来了。
      他难得失态了。他颤着声音问:“这是怎么了?”
      冷荣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不作声。其它仆从见状也只能低着头,不敢回话。
      周棹行却从那一眼里隐约猜到了什么。
      谁能打江瑜,还把人打成这样?
      这样想着,他看着江瑜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里面还隐约掺杂着一些愧悔。

      夕阳斜照进绮窗,微醺着人的面庞,映得公子如玉,温润无尽。
      桌案上用尽的白玉药碗已经被撤了下去,淡淡的药香仍然萦绕在塌间,晕染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下人们都退到了外间,周棹行不肯走,大家都隐约猜到江瑜这身伤的由来,因此也不敢多劝,只留下他一人守着小主子。

      江瑜伤在身后,只能趴着,昏迷间觉得这个姿势不习惯,总想翻身。
      周棹行就站在床边看着他,他一有翻身的倾向,周棹行就轻轻地摁住他两侧肩胛。
      生病的人被摁得烦躁,拧了眉和他犟着较劲。周棹行想了想,左右飞快地一看没人,低下头轻轻在他脸颊上亲了亲。
      脸颊干燥而柔软,略微有些发烫。
      白团子安静了下去。

      周棹行看着被锦被包裹的人,眼神是略微的不解,和让人心动的柔软。
      他看了很久,久到江瑜缓缓睁开眼的时候,一下子就和他的视线对上了。
      两个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屋内的光线慢慢变暗,几盏芙蓉彩穗灯在院内点亮,宛若傍晚莹莹而起的萤火虫。
      周棹行缓缓开口:“你……”
      他停住了。他想问你觉得怎么样,可江瑜昏迷时苍白的脸色,上药时疼痛的呜咽还在他的脑海中轮番起舞。江瑜怎么样?江瑜当然惨极了。
      他又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打你。可还能是为什么呢?皇家最受宠的小外孙,回京后只来得及做一件缺德事。
      他或许应该问问,我昨晚强迫了你,你为何还这样待我。可回忆起昨晚,那真的是单方面的强迫吗?
      他最终还是想问的,其实也只是为何这样待我。

      不过萍水相逢,何至于此。
      可他又不敢问。
      他以为后半生将似无根之萍,辗转飘零,突如其来的爱意像命运抛给溺水之人的礼物,他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却为它的到来而心惊。
      “凭什么呢?”他想,“我怎么配呢?”
      我怎么配在失去了一切之后,得到这么好的人?

      江瑜静静地看着周棹行,将他的踌躇、纠结、心慌和悔愧都收进眼中。
      等他再成熟一些,他会明白这些情绪背后所承载的是一个少年渺茫的命运,也会知道在这个时候,只需要简单的几句安抚,就可以令人死心塌地、生死相随。
      可他这时候太小了,也太心软。他看到自己第一个心动的人露出了这种神色,下意识地只想将他救上来,哪怕他上岸后立刻忘记是谁施以援手。
      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说:“我有点渴了……”
      他的声音太过于沙哑,周棹行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可以给我拿点水喝吗?”他又问了一次。
      “哦……哦!”周棹行这次反应过来,转身去端一直放在桌上的茶壶,慌乱间衣袖带倒了桌上摆着的水晶琉璃风灯。
      “咣”的一声砸在地上,一直守在外间的冷荣立刻撩起了帘子,看了进来。
      周棹行端着茶壶,有点尴尬。
      江瑜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呛住,又低低地磕了几声。

      “我怎么这么没用,连端茶倒水的小事都做不好。”周棹行有点恼自己,随即又想,“不过白团子笑了。病中笑一笑也不是坏事,去病气。”
      冷荣低声叫人进来收拾砸碎的琉璃盏。周棹行倒了一盏温得刚好的茶,捧着来到江瑜榻边。
      江瑜从被子里伸出手要接,周棹行借着坐下的力度压住了他的被角,将茶盏捧到江瑜唇边。
      江瑜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周棹行的眼神,还是咽了回去。他张开嘴,就着周棹行的手喝了几口茶。

      “不喝了吗?”周棹行皱着眉看着没少多少的茶水,疑惑是不是茶太苦了,不应该给病人喝。
      “不是,不是。”江瑜看了看他的脸色,又看了看被他压住的被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内个……”
      周棹行附耳过去,认真地听他吩咐。
      “你坐到我手了……”

      琉璃盏的碎片发出了“咣当”的碰撞声,冷荣拧眉怒视负责打扫的小厮,小厮打了个哆嗦,强憋着笑,赶紧将碎片归拢到一处,收了出去。
      周棹行愣了一下,赶紧起身,险些把茶水泼在自己前襟上。
      “对不住啊……”他傻愣愣地站了片刻,憋出了一句道歉。

      江瑜又笑了出来。
      他刚喝了热茶,嘴唇润润的,脸上也有了一些血色。这一笑,如芙蓉盛开,百花扑面,与昨晚眉目含潮的样子重叠在了一起。
      周棹行看着他,被入夏的暖意拢遍周身。
      突然就有了心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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