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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蝉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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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的相爱不杂心计,连青涩和局促都显得美好。
那日之后,虽然两人都不曾言明,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两个少年人之间缱绻的情谊。
像雨后露水般清新,像逐渐兴起的蝉鸣声一样炽热。
永安帝气头上罚了外孙,似也有些后悔,流水的补品和御医送进别庄,倒也没再提周棹行的事。
本来嘛,只是一个罪臣之子,在满朝贵胄中不过是一只不起眼的蝼蚁,是死是活都没人过问。
退一步说,江瑜只要当时在永安帝面前服个软,过后到底要不要把人送回流放地,都没人会再去管他。
说到底,永安帝只是气自己疼爱的外孙,因为这么个外人和自己顶撞。
江瑜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只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下意识地觉得,不能这样。
不能让周棹行不明不白地躲在别庄里,他觉得他在永安帝面前闹了这一回,虽然挨了打,但就是给周棹行过了明路了。
以后这个人就是正大光明留在他身边的了。
这是一个小小的少年,想要为自己喜欢的人,扛起一片天。
尽管他瘦弱的肩膀,能够扛起来的,也只是小小的一片天。
江瑜现在还是年纪太小,接触的阴暗面不够多。
周棹行是罪臣之子,这个身份一天压着他,他就一天抬不起头来,一天见不得光。
这哪里是他挨一顿打就能抹平的事。
就因着这点年轻,他就要在他第一次陷入爱恋时,跌个大跟头。
不过跌跟头也是往后的事了,此时此刻,绮窗熏笼下,江瑜和他的小爱人感情正好,正在亲亲密密地喝着药。
打庭杖的厂卫心中都有数,不敢对这位下真手,打出来的都是皮肉伤。江瑜会晕过去,主要还是打之前就已经体弱不适的原因。
周棹行喂尽碗里最后一勺药,用手帕轻轻擦了擦江瑜的嘴角。
“采棠斋的糖桂花今天没上货,他们给换了蜜金桔。我问了太医,太医说金桔对药性也有帮助。世子吃一个压一压苦味,看看好不好?”
采棠斋是瞿都最出名的点心铺,连宫里的贵人娘娘都爱。
金桔扁扁一个,被糖腌制成晶莹剔透的样子。江瑜接了含在嘴里,被酸得皱了一下眉。
“不好吃?”周棹行看着他的脸色,问道。
“还行吧。”江瑜知道它可以做药引,还是咽了下去,被酸的“嘶”了一声,说:“糖放的不够多,采棠斋越来越敷衍了。”
丫鬟在旁边听了笑,说:“我的爷,它家小小一包点心,值得上一小钿金子了,您还挑。”
江瑜听完抿了嘴,似是有些羞恼了,白净的面庞上浮现了浅浅一层粉色。
像桃花点蕊,令看官恍惚。
丫鬟也不过是逗他笑一笑,收拾完碟子碗,自己退了下去。
房间里一时又只剩他们两人。
金桔酸甜的味道还留在嘴里。江瑜咂了咂嘴,突然说:“我字蝉休。”
“什么?”周棹行没听清。
“蝉休,我说我表字蝉休。”
这下听清了。周棹行有点惊讶,心里默念了两遍,试探着问:“是‘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吗?”
瞿都有达官贵人喜欢拜佛,是以周棹行有此一问。
江瑜书读得少,这句诗连听都没听过。
他挠了挠脖子,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手臂里,闷着声音说:“是‘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
这是思念故人的诗,也向故人表明自己“永怀此节”的心意,倾吐心意之余仍宛转含蓄,欲说还休,意蕴无穷。
周棹行本觉得用这首诗来取表字有些奇怪,刚想问,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公主给的表字。
公主是长情人。
“蝉休。”他轻轻唤了一声。
“嗯。”江瑜没有把头抬起来,仍旧蒙着脸,很轻地答应了一声。
“那你呢,你表字什么?”
周棹行的表字是先生直接给取的,周父没有过问。周棹行原本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却有些羡慕江瑜。
江瑜没等到回答,以为他是不想说,心里有些难过。
难过于自己的坦诚相待,却没换回对方的敞开心扉。
没等他那些闲思愁绪继续发酵,周棹行突然说:“我字怀瑾。”
他顿了顿,接着补充道:“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江瑜这次不作声了,连嗯都不嗯一声。
周棹行探头去看他。发现他脸埋在胳膊里,耳根却红透了。
周棹行自己也念了一遍。
他觉得有点好笑,取字的时候,自己还不认识江瑜呢。
笑完了,他看着江瑜,心底一片柔软。
要是早点遇见该多好呀。
他第一次稀罕起周家少爷这个身份,在他失去以后。
两个人,堂堂正正地,交换表字。
丫鬟去而复返,对江瑜福了一礼,说:“世子,贺小将军来了。”
江瑜一惊,连忙爬起来,慌乱间碰到伤处,“哎呦”一声。
丫鬟赶紧要扶,江瑜摆摆手挥开她:“先别管我,赶紧去,就告诉他我不在,千万别让他进来。”
这个样子丢人倒是其次,主要是周棹行在呢。
贺千山耿介,江瑜实在害怕他知道了周棹行的身份,会闹出什么麻烦。
话音刚落,那边一打帘进来个白衣少年,正是贺千山。
“我可都听见了啊,不过比我早行数日,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
江瑜一看没得遮掩,硬着头皮学他们往日说话的腔调:“怎么会,我这不是丢人吗,不想让你看见。”
贺家在北境戍边,和公主祈福的净恩寺离得近。原先两家都在瞿都的时候,江瑜和贺千山不过数面之交;前后脚到了北境,倒渐渐熟悉了起来。
贺千山一撩袍子坐在他榻边,说:“我不过比你晚了几日启程,竟没赶上热闹。我可都听说了啊,你一回来就先领了一顿庭杖。”
江瑜让人好友揭了底,又怕他问为什么挨打圆不过去,脸急得都红了:“快饶了我罢,提这倒霉事作甚。”
贺千山起了个头,看好友没有说的欲望,也就转了话头:“今日我随父亲进宫,倒听了见稀罕事。”
“贺大将军也回来了?”
“嗯,就是因为他回来了,我才不用去陛下面前丢人,站在殿外,才能听到这件事。”
贺千山一双含笑眼盯着江瑜,说:“说起来这件事,还和你有关系呢。”
江瑜呼吸都停止了,他太害怕贺千山知道周棹行的事情了。
宫里怎么会有人敢碎嘴这件事?
连刚回瞿都的贺千山都知道了,这事是不是已经传开了?
会不会有人要对怀瑾不利?
屋子里的那一点岁月静好的氛围已经散了个干净,窗外的蝉嘶吼个不停,吵得江瑜心烦意乱。
自己的亲外祖知道这件事,和朝野上下全都知道这件事,那就根本不是一个性质了。
刹那间,江瑜脑海中千回百转,已经想了无数种撒泼卖乖,好保住周棹行的方法。
不知道再去自请一顿庭杖,够不够罚。
江瑜脸上的潮气褪了个干净,苍白着脸,等着贺千山给他致命一击。
贺千山话说一半,本来就有吊着好友的意思,但看江瑜脸色突变,心里也觉得不妥了,忙问:“你怎么了?”
“无事。”江瑜急着让他落下最后一刀,好给个痛快,“你快说,你听到了我什么事?”
“哦,”贺千山以为他已经知道了,只是心中不愿才脸色难看,“陛下身边的苏公公拿了好多高门贵女的画册和八字,说要送到公主府去呢。”
江瑜本来做好了东窗事发的准备,结果听到的是另一件事,高高吊的一颗心,竟然就这样让人放了下来。
他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猛咳了起来。
但还没等这颗心落回实处,他突然明白了贺千山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不由得怔住了。
他下意识地扭头,撞上了周棹行的目光。
少年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里,藏满了不可置信,又好像理所应当。
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与希冀。
像是好不容易找到新家的小狗,还没能在新的窝里盘起来好好打个盹儿,就被迫要被连人带窝儿一起扔出家门。
江瑜又感受到了那种被小针扎心的感觉。
他抿了抿唇,周棹行捕捉到了他的小动作,于是先移开了眼神。
连最后一点希望,都留存得小心翼翼。
贺千山心里也装着事,没注意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听到江瑜咳嗽,轻轻地给他拍着后背。
“说来奇怪,苏公公收集的画像里,我看着不只有女子,也有一些……是男子?”
“阿瑜,你说,这是为什么呀?”
江瑜转开了眼睛,“男妻男妾也是寻常事。”
“确实是寻常事。”贺千山的手没从他背上收回去,“但往往也是没有办法了才会这样。哪家的长辈,不希望看到子孙满堂呢?”
有风从檐下掠过,掀起了薄帘,洒落几片花瓣,吹进了周棹行的视野。
离根之物,来去都随风飘荡,无迹可寻,无处可归。
江瑜被问得进退维谷,尴尬极了。
他看着周棹行泛红的眼角,心里几乎有些开始怨恨贺千山了。
他徒劳地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突然瞪大了双眼——
周棹行大步向前,攥住了贺千山的手腕,一个用力将他抚在江瑜背上的手狠狠地甩了下去。
“贺小将军。”周棹行直视着贺千山的双眼,语气里有着不容拒绝的力量,“这是世子的家事,小将军怕是过界了吧。”
周棹行一直不起眼地站在角落里,贺千山进来的时候,压根就没留意过他。
他对于贺千山来说,就是一个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人,生硬地打断了他和好友的谈话。
他慢慢把目光移到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身上。
贺千山曾在北境,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见到过一只守卫配偶的狼。
山坡之上,一只冷冷泛着银光的公狼,守护着另一只怀有身孕的母狼,对着擅闯自己领地的陌生孤狼,仰头长嚎。
贺千山在周棹行眼中,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眼神。
脑子里有一根筋拨了一下,他突然间就全明白了。
“你……”真相太具有冲击性,贺千山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反应。
他随便说了几句不知所谓的场面话,仓皇而狼狈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门帘匆匆荡起又落下,隔绝一室尘埃。
周棹行嘴唇动了动,想问,但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他想起的是入别庄那一天,自己在马上绕着宅子走的那一圈。
从侧门进的,自己是什么身份,不是已经清楚了吗。
又何必心有不甘。
江瑜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只看他神色变化莫名,心里又气又委屈,连忙牵了他的手剖白道:“我……我都肯为你做那样的事,我心里是如何想的,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你若还不知道,可真是瞎了我这份心意。我心里只有你,我会同皇外祖说,我不娶妻。”
周棹行只觉得有一股暖流从心里趟过,将他刚冷下去的心肺又烫得热乎起来。可这热乎中又不免犹疑:毕竟他可依靠的,也只有少年人的这一颗真心。
尽管已经处于弱势很多个月了,他仍然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握自己人生的感觉。
没有人能习惯这种弱势。
江瑜敏锐地捕捉到了心上人情绪的低落。那种情绪的共鸣让他感觉他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如同指间的沙砾般缓缓地流失在苍茫的宇宙中。
他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在爱情的漩涡里,卑微而弱小的岂止周棹行一个。
江瑜瞟到了周棹行袖边手腕上的一个小小的牙印。
那天周棹行把他抱在膝上喂药,他咽下了一枚很甜的蜜饯,唇齿间都是甜腻腻的味道。他想分享那份甜蜜,于是轻轻地舔了周棹行的唇缝一下。
他发誓,他只是想分享好吃的蜜饯,并且也只舔了周棹行一小下。
后来他就在周棹行身上化成了水。
他瘫软在他身上,如同沧浪中的一叶扁舟,任由周棹行掌握他的航向,他的起伏来去。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那片浪潮掀翻了。在浪尖上,他的求饶得不到回应,他狠狠咬在了周棹行的手腕上。
紧接着被狂风骇浪淹没。
那个齿印已经开始变淡了,但那种刻骨的灼热依然鲜明地烙在脑海中。
江瑜眼角泛红,伸长了他细腻柔软的脖颈,叫:“哥哥……”
周棹行低头看他,眼神如同深渊中传出的颂歌。
传说大海中有一只海妖,它的歌声会让航行的船只偏离方向,一头撞毁在海妖寄居的礁石上。
可为何明知道海妖的歌声那样致命,过往的船夫还是将塞住耳朵的棉花拿了下来?
是否有一种引诱,会让人生死许之,至死不悔?
江瑜缓缓地攀援在了周棹行身上,如同一颗柔软的菟丝花。
那是一种全心全意的交付与不做保留的邀请。
来吧,撕碎我吧。
让我们在难以忍受的痛与爱中,感受我们真实的存在。
周棹行抬起他的下巴,用手指摩挲他的唇。江瑜的嘴唇薄厚得宜,泛着淡淡的红,因为刚舔过,所以有些湿润。
他伸出手指,探入江瑜的唇缝中,指尖轻轻点了点江瑜的牙齿。
是一个投石问路的意思。
江瑜笑了,驯服地打开牙关,用舌尖卷住了周棹行的手指尖。他的眼神朦胧而迷茫,仿佛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这是一种隐秘的默许
和纯洁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