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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终局(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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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慢慢露出一个微笑:“我知道啊。”
玄霄甩掉花:“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平白在这里虚耗?早早转世岂不是一了百了?”
天青敛容:“我只是不想逃。犯下的错,辜负的人……总该要去面对。”
玄霄冷笑:“那又能如何?难不成你还能重头来过?”
天青摇头:“自然不能。不过,我既已负了你,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负了这一生。”
玄霄逼近几步,道:“你云天青从来就是这种人,一句对不起就能让自己安心了,是不是?我在琼华禁地里的十九年,活活困在东海的五百年,每一天是怎么过的,你根本想象不出!”
天青抓抓头发,叹道:“所以我就说嘛,天界这些人的做法真是漏洞百出。想让人家思过,去思返谷之类风光明媚的地方也就算了,把人关在东海不闻不问,人怎么可能想得开,肯定只会越想越悲愤,越想越不爽,越想越想杀个把人解解闷……”
玄霄冷冷地:“这么说你认为我当年讨伐妖界是为了解闷?”
天青连忙摆手:“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在质疑天界高层的智商而已……但是啊,师兄的想法,我多少还是能猜出一些。被冰封的十九年里,没有人听你说话,亦无人为你开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既然死不了,那么,总得为自己找个撑下去的理由。而人间诸般情感,最能给人力量的从来都不是爱,而是恨。”
“师兄,你一生成于修道,亦毁于修道,琼华飞升因此成了执念深种于心。师兄,你也从来都是这种性格,要做便做到最后,错了也要错到底。因此你无所谓生死,只在乎成败。”
“可是师兄……成仙与否,你真的在乎吗?”
玄霄嘴角泄露毫不掩饰的嘲讽:“你不是很了解我吗?怎会不知?”
天青摘下朵花,习惯性地把花茎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要我说啊……师兄你貌似一直被人误会了呢。你想毁灭妖界,因当年一战害你被冰封;你助琼华飞升,因这是你修道的意义所在。然而你也该知道,仇恨的尽头便是无尽的空虚,你不屑与天界为伍,要再多力量也是无用。可是你不惜一切也要完成这些,因为你最想毁灭的……其实是你自己。”
“师兄,你……最恨的人,就是你自己吧。”淡淡道出答案。
玄霄沉默片刻,笑得刺目:“我将你这话正着听了一遍,又反过来理了一遭,还是不懂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我唯一明白的事,就是你在鬼界这些年,修炼成了不折不扣的诡辩家。”
天青直了直腰板,眉目间一派轻松:“很简单啊,若是想要原谅自己,师兄早就该想开了,归根结底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不是么?修炼双剑时被利用,飞升不成又被冰封……你只要把自己定位成受害者,则道路不过有二——一是破冰后大开杀戒,琼华也好妖界也好统统片甲不留;二是看破红尘,看淡荣辱,心如止水波澜不惊,那么像青阳重光长老那样安稳活个百八十岁也不成问题。”
“可是师兄你——却选择执迷不悟。不是为了升仙,只是想要报复。对妖界,对琼华,也对自己。你以修道来完成未竞之事,以掠夺来填补空虚,但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
“道行高到人神共愤,最后却宁愿成魔——听起来像个笑话。但是师兄,你背弃曾经的信仰,随性而为逆天而行,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想要彻底毁灭走上不归路的自己吧。”
天青凝视玄霄,轻轻笑了笑,说:“为了这个心愿,就算白骨连天血污遍地也要达成,世人所谓的残忍无道,以师兄所行观之,却像是有阿修罗的风骨呢。”
享受哀艳的战火,将玻璃鞋也击破,都不愿看破。
没有真正深入骨髓的绝望,又怎能在红莲业火中笑得苍凉。
又是半天无语。
最后,玄霄才摇摇头,面无表情:“你这动辄妄断的怪癖,是越发病入膏肓了。”
天青蹲下身子,随意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仰起脸,眼神清亮。
“我知道师兄恨我,可是,师兄却不会害我。”
“这不是妄断,我就是知道。”
玄霄低头对上天青笃定的神色,一时竟有几分怔忡。
在他心里,云天青三个字所代表的意义,从来不是兄弟反目,只是兄弟。
天河也是兄弟,天真直率如孩童,与自己脾性相投,一见之下,竟如知交多年。
心里总有小小声音回响,天河,清朗眉目温软心肠,那样像天青。
有时也会产生幻觉,天河的笑容与你的重叠,于是瞬间迷惘。
天青,你可知……我从未真正恨过你?
我只是……在一遍遍的回忆中发了疯。
“师兄,可知爱恨本是同根生,不信你看。”天青将手伸到玄霄面前,倏地捏紧。
指缝间,细碎流沙簌簌落下。
“这是恨,却也是爱到了极致,因为比谁都想要拥有,但是……”
玄霄垂目,静静看着天青掌心不断漏出的沙。
“抓得越紧,落得越快。”
天青表演完毕,重新站起身,笑问玄霄:“师兄,可知我所说何人?”
玄霄还是看着天青的手心,半晌才别过头去,声音低沉辨不清情绪:“天青,你不必多说。当年之事,我亦是亏欠了你……和她。当时未想一别之后,就永远失去了道歉的机会……”
天青笑意漫漫:“师兄,我以为孰对孰错,也无须分得太清。她走了,我等你,你来了,人生至此已算完满,前尘往事当可放下,何必再苦苦执着其他。”
玄霄的脸隐没在阴影中。漫长苦痛的记忆,如何能说放便放?我……办不到的……
天青却不迟疑,伸手轻轻牵住玄霄的手,在他瞬间错愕的目光中淡然微笑。
天青低声说,师兄,没关系的。在你彻底放下之前,我一直都会在你身边。所以,慢慢来……
玄霄片刻迟疑,终是微微动动手指,不想报以紧握,却也没有挣开。
目光不期然撞进天青温和宁静的眼眸中。玄霄想,曾经我以为世上本无不易之物。
可是原来,还是会有喜欢犯规的人,在逝水流年中静静坚持,遥望红尘微雨,笑容依旧温柔。
青色,原来是一种被烈焰长久烧灼,经历了几乎永恒的苦难,沉淀后,最坚硬稳固的色彩。
不是不懂刻骨悲凉。
其实他什么都明白。
世事如云任卷舒,他可以笑得漫不经心玩世不恭,只因愈是洞明洗练,反而愈是心境豁达。
所以流转千年,
亦能不惹尘埃。
三人准备入轮回之前,天青悄悄告诉小鱼——他去偷看生死簿了。
小鱼问,我们转世后还是人吗?
天青说,这个我还没来得及看,看守的就回来了,只看到了我们来世的名字。
小鱼说,然后呢?
天青说,你不用担心,你跟师兄的名字都充满文化底蕴,洋溢艺术气息,读音琅琅上口。偏偏老子时运不济,又摊上一个二的不能再二的名……
小鱼说,不会是叫二傻吧?
天青说,……真要叫这个名字老子也就可以基本确定来世会投生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鱼说,那我的名字是不是很难写?
天青说,装逼就不能怕笔画多嘛~话说趁那鬼差还没回来,我就给自己的大名添了几笔~出名要趁早,除了颜好身手好头脑好,名字起的有主角相也很重要!
小鱼无力地,连生死簿都瞎改……你还有啥事做不出来……?
天青挠挠下巴,说,我还想看看咱几个的寿数来着。
小鱼说,……如此有劳,我和玄霄师兄先走一步。
天青连忙拉住她,嘻嘻笑道,我只是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么~回到这里还可以再凑一桌麻将……
天青左手牵玄霄,右手牵小鱼,一边怀念地说这种三人行必有JQ的感觉真是久违了,一边跳着恰恰蹦进了井里。
此生只为一人去,来世再执手年华。
孟婆撑着脑袋,忽然灵光一闪:“哎呀,忘了告诉他们,如果同时入轮回井的话,来世就会……”
她想了想,很快摆摆手道:“算了,反正大家也没多熟,横竖不关我的事~”
时光漫过千年。
一男一女坐在树下吃果子。
男子先开口:“累不累?”
女子摇摇头。
男子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哈。再说沉檀也始终跟我保持统一战线,绝不叛变。”
女子轻轻说:“这次多亏了你妹妹,不然……”
男子安抚道:“放心,我们在这里休息十天半个月也没问题的!沉檀说大哥最近迷上了在海底考察遗址,完全处于闭关状态。”
女子侧头:“东海里有遗址?我怎么没听说过。”
男子笑道:“别忘了我们是什么身份,这世上总有你们人触摸不到的地方嘛。”
女子便不再问,四下看看,说:“我们一路逃到黄山,也算长途跋涉了。”
男子说:“你就是太少出门,看我,从小就没在家里待着超过一个月。江山如此多娇,趁着尚能自由行遍天下时,要多饱饱眼福方好啊。”
女子说:“那是因为有的人太闲了,别人都有事情做,只有他没有。”
男子毫不在意地笑:“要不是这样,我怎么能遇见你呢?”
女子微微叹了口气:“一不小心,上了贼船……”
男子立刻抗议:“喂喂,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这么说?明明是我先看到你的,然后这辈子又栽你手上了!”说完忽然手托下巴陷入思考,“咦,为什么我会说了个‘又’字?”
女子看看他,说:“所以沧溟公子也说这是‘孽缘’。”
男子不在意地枕着自己手臂靠在树上,神态漫不经心:“大哥就是书读得太多,他还经常说摊上我这样的弟弟是孽缘呢。我老妹倒觉得这是‘渊源’,哎,反正就是你我前世缘今生续的意思。”
女子瞅瞅他:“你觉得是哪一种呢?”
男子望天:“我觉得啊……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如果不是那天我刚好饿了去庙里偷斋菜,你刚好随家人入庙烧香,我们怎会碰面?茫茫人海中,没有早一秒,也没有晚一秒,而是刚刚好~只是没想到我如此精诚所至,你却金石不开……幸亏老天爷将天时地利人和诸般因素统统安排妥当,你们一家子不听我劝,坐船船沉,平白给了我大显身手的机会,如此一来,你便不好意思不同我说话了~”
女子平静地点头:“嗯。因为见到你变身,我爹娘险些命丧当场。”
男子脸现尴尬之色,旋即挥挥手:“怎样都无所谓啦,你看,我们本非同类,按理说八竿子也打不着一块儿,可我就是……嗯,那什么你,你也不嫌弃我,咱俩在一块儿便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所以渊源也好,孽缘也罢,在我看来么…”
他煞有介事地拉过女子的右手,细细研究掌纹,一边信口胡诌:“你看看,你这道姻缘线,既平且稳,白头偕老儿孙满堂绝对不是问题……”
他抬头,冲女子一笑:“人常说姻缘天定,可是有缘无分的人世上比比皆是。要想不辜负老天爷给的缘,接下来还是得看我们自己怎么去面对。”
他轻轻将女子的五指合拢,微笑道:“我认为这是宿命。而宿命的另一头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这便是它的玄妙之处了。”
女子看着他,展颜微笑,点了点头。
男子捏捏她的脸:“所以你就别担心啦。我大哥看起来不可一世,其实最是耳根软。他就是那种关上门我骂你打开门我帮你骂别人的性格,早晚会原谅我们的~”
女子轻轻点头,神情明显放松不少,她慢慢靠在男子肩上,闭上眼,发丝随风轻拂到男子脸上。
男子正在玩她的头发,忽听女子带笑的声音传来:“你们三兄妹一母同胞,说到底谁也不比谁大多少。怎么我却觉得,像是沧溟公子一人持家,为了两个小弟弟小妹妹惹出的麻烦,
成日里几乎操碎了心呢?”
男子笑道:“长兄如父嘛……而且娘那么宠他,他多担待一些也不算什么。你是没见过我娘她老人家,动不动就在食物不够的时候埋怨我和沉檀是计划外产物……”
女子略略好奇:“什么意思?”
男子抓抓下巴:“她以为老爹的遗腹子肯定只有一个,便只想了大哥的名字。没想到我和沉檀跟着冒了出来,她就崩溃了。她在想我妹名字的时候,刚好从沉船上掉下来一大块沉香木,所以我妹就叫沉檀了;结果轮到我的时候,她巴望了半天,一艘沉船都没有,最后她等得不耐烦了,差点直接叫我二月……因为我是二月出生的……靠!我们兄妹仨都是一天生的啊!”
女子忍不住笑:“你如今的名字却很特别,一家人只有你是三个字,听起来倒像是人的名字。”
男子歪歪嘴:“多半是她老人家在看火烧云的时候发呆,被一块天青石砸中了脑袋……老天保佑,不然一辈子扛着那么二的名字,老子还怎么混。”
彼时,此山唯一的主人——山猪大王云天河,正搂着只肥胖的山猪一枕黄粱。
他曾经的同伴,皆已离他而去。
好梦不觉长。
他坐起来,对着阳光,迷迷糊糊地揉眼。
微醺的风捎来客人的讯息:“爬了那么多山,我看就这青鸾峰最好。”
天河愣了愣,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四下环顾:“…………爹?”
这场景在外人看来或许有几分可怜,一个瞎子,焦灼紧张兼盼望期待地伸长脖子乱转。
声音近了几分:“咦?有人啊?”
天河浑身一紧,身体反应之迅速达到了让来客都猝不及防的程度——他循着声音狂奔过去,准确地扑到那人身上,抱了个满怀。
来客显然没料到这一出,呆愣原地不知所措:“……谁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一身兽皮的少年兀自伏在他身上哽咽:“爹!爹!爹!”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狼孩,好不容易学了人类的语言,可惜张口闭口就会那一个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