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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终局(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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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字让来客如遭雷击,咬牙奋力把少年从身上扒下来,指着他的额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小子,你认错人了!听好,我叫云天青,云游四方的云,翻天覆地的天,雨过天青的青。”
女子在一旁暗想:这般啰里八嗦,生怕别人记不住……看来他对名字的执念的确很深。
“我可不是你——”
关键的那个字还没吐出来,又被少年熊抱在怀里。他甚至激动地哭了出来。
眼泪大颗大颗落在云天青颈窝处:“爹!!!爹你终于来了,孩儿等你好久……”
云天青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憋得脸都红了,边挣扎边嚷:“我老婆还没娶,怎么……咳咳……就有了……这么大的儿子?”
一旁的女子看得却是分明,这两个少年才更像一母同胞的兄弟,生得十分英俊九成像。
直到天青暴喝:“快掐死你老子了!”天河才慌忙放手,急切地说爹你没事吧要打要骂孩儿领受……
女子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天青,天青扳过少年的脸左看右看,又拽过他两人一起对着溪水照了照,再次托下巴陷入沉思:“奇怪,我怎么会没印象……”
感受到一旁质询的目光,天青坦然转身,对着女子一摊手:“不好意思啊,你还没当妈,就要先当后妈,的确令人情何以堪。”
女子摇摇头,淡定发言:“我对和你在一起的人生从来没抱什么不切实际的虚无幻想。”
天河略略回神,询问天青:“爹……那个,娘……不是死了吗?”
女子点点头,唔,原来我是续弦,亏他还一直标榜我是他的初恋云云。
天青心想这事儿已然搅成一团浆糊,上天总会在给你一罐蜂蜜之后,再来一顿乱棍。
他咳嗽两声,问:“你娘该不会是叫桃叶?”
天河懵懂摇头:“不是啊,爹不记得娘的名字了么?娘叫做——”
天青抬手打断:“别说了,越描越黑。”
天河听话地乖乖闭嘴,然后欢喜地笑着,毫无自觉地拉住天青手臂,央求道:“爹~~你以后……不要走了好不好?孩儿多盖了好几间房子,爹和……嗯,你们想住哪里都可以~”
天青这才注意到,这与自己酷似的少年,眼中并无神采——他竟是个瞎的。
或许是因为相似的面容,带来感同身受的悲哀,天青看着他眉眼弯弯的模样,头脑一热就答应了。
名为桃叶的女子着实是淡定帝,不吵不闹不怒不怨,反倒是带着几分好奇地观察这对“父子”。
如此相像的两人,不同之处大约在于,天河较之天青多三分傻气,而天青较之天河则多一分傲气,一分灵气,还有一分秀气。
两人便在青鸾峰长住下来,藉此了解了很多皮草小子的往事。
天青从天河主次不分、逻辑混乱的叙述中费力地推断出:自己,也许就是他死去的正牌亲爹云天青的转世。
这也未免太巧,居然长得一样名字也一样,阎王爷这玩笑也开得忒大了些。(= =)
天青对转生一说向来不信,却不禁隐隐怀疑起自己的身世来,苦于现在又不能回去询问老妈自己是不是失忆之后被她捡回家的……
然而他很快就释然了,因为未婚妻对此无动于衷,压根没有要深究主要责任、连带责任的意思,他也就懒得想那么多,索性过上了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平凡生活。
大家很快熟络起来,天河从善如流地称桃叶为娘,桃叶也欣然接受。天青暗自慨叹:原来清绝孤傲如桃叶,也是会有那种被称为母性情怀的物质存在的……
这段时光对于云天河而言,或可称为他漫长人生中的第二春。
天河觉得,爹回来之后跟之前略有不同,这不同主要体现在对自己不再动辄拳脚相加。
然而不得不说云天河这小子就是皮痒欠揍,逼着他老爹现出原形。
某日,天青坐在树上,边饮美酒边打着拍子哼歌: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
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
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此乃王献之所作桃叶渡诗,年代作者神马的我们都让它浮云掉吧= =)
天河站在树下,仰着脸听得入神,等天青一曲唱完,他连连摇晃树干:“爹,教我教我!”
天青斜睨了他一眼,趴在树枝上冲着天河笑:“你小子不是只对一日三餐有兴趣么?”
天河本能地点点头,反应过来之后又连连摇头,认真地说:“爹说的每一个字,孩儿都要记在心里。”
天青愣了愣,跳下来戳戳天河眉心:“光记着有什么用?好读书不求甚解,一辈子也成不了知识分子。过来,老子告诉你刚刚的歌是什么意思。”
天河乖乖跟过去,天青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通之后,天河虽然一脸似懂非懂的神情,却小声念道:“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天青感兴趣地问:“悟到什么没有?”野小子也能有所体会的话,老子便好好跟他畅谈一番人间风月之事~~话说,他看起来万年未成年兼天然呆木鱼脑,竟然也是成过亲的人呐,用不着自己操心吧……唯一值得操心的地方就是这山上没别的女人了……
天河思索片刻,抬头冲天青露出一嘴白牙:“只要有爹在,孩儿什么都不用怕~”
“呃……”天青没料到他会得出这种结论,一时不知如何接词,“你一个人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不也没怕过什么。”
天河愣一下,继而摇摇头,上前将头靠在天青肩上,小声说:“孩儿也会怕的,怕梦见菱纱、紫英、梦璃、大哥……还有爹……孩儿怕梦醒,因为醒来以后,你们就都不在了……爹你要打就打吧……”
天青虽觉这么大块头还活了上千年的小子居然还会撒娇实在好笑,却也不禁微微心疼,寿命太长也是件麻烦事。
他一手搂住野小子的头,一手抓抓头,半天才憋出一句:“我说……你房里摆的那个云天青的牌位……可不可以扔了?”每次看到都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窜到天灵盖。
天河大力点头,拔腿往回跑。
天青望着他的背影摇头发笑:“傻小子。”
桃叶走过来,微一点头,说:“这诗作得很好。”
天青转身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笑道:“偶尔也夸我一句唱得好嘛~”
桃叶颇感无奈地看着他:“你……有点正经好不好?”
“正经多累呀,”天青笑嘻嘻地抱臂,“我就喜欢不正经。”
言毕他伸手将桃叶锁在怀里,低头便要耍流氓。
桃叶自小习武,功夫不容小觑,在天青怀里左躲右闪,最后轻巧旋出,天青愣是连一片衣角都沾不到。
两人便在漫山杜鹃中展开追逐,天青在后面大叫:“喂喂让我亲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天河此时手捧牌位,气喘吁吁地跑来问爹要怎么处理。
桃叶一个闪身跃到天河身后,于是天青杯具地撞上了天河。
由于两人身高相仿,加之上天就是这么具有恶搞精神,只见两人大眼瞪小眼——唇贴着唇。
天青率先反应过来,一掌推开天河,开始死命擦嘴——居然难得地脸红了。
天河呐呐地确认:“爹你刚刚说,让你亲一下,晚饭也不会少块肉的是吧……?”
天上飞过一只乌鸦:“呱~~呱~~”
云天河,仙四第一主角,他的存在感从来不是小紫英那样低调的电灯泡,他是那璀璨的东方明珠。
天青开始卷袖子,和颜悦色地:“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
天河想了想,举起手里的牌位:“爹,这个要扔在哪里啊?”
天青一把抢过,直接朝山下一丢,居然传来了猩猩的惨嚎。
天河挠挠头:“嗯……孩儿没什么要说的了。”
之后,天河不无欣慰地想,爹果然还是爹啊,一点没变呢。
爹这次真好,居然等自己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才开揍的。虽然……还是好痛……
天青难得施展秘技•无影脚,傲娇模式全开:“你乱入都不会看看场合?……哦想起来了你看不见……牌位你爱扔哪就扔哪这点小事还用得着来问我?!”
天河抱着头小声辩解:“可是那是爹的牌位啊……”
天青索性四肢并用,左右开弓:“少废话!……还有老子的嘴也是能随便亲的?!”
天河委屈地说:“是爹先亲——嗷!……可是是爹——嗷嗷!……明明是——爹孩儿错了孩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当晚,桃叶给天河准备了一桌子满汉全席,极大地安抚了他波动的情绪。
天河想,竟然可以多吃这么多肉,被爹亲一下再打一顿实在太划得来了。
天青没有晚饭吃,并且被罚洗碗洗衣服——理由是实施家暴,虐待儿童。
山中光阴有如世外桃源,三人仿佛活在被世人遗忘的角落——然而神却还记得当初的约定。
衔烛之龙于某日不期然来访,指明要带天河走,还说什么:凡人,我倒有点佩服你了。等不知所谓的话。
天青在一旁围观片刻,自行脑补前因后果,然后指着神龙张口就问天河:他是来娶你的?
烛龙一听这话,面部表情有一瞬间的漂移。
之后丫就张牙舞爪电闪雷鸣咆哮嘶吼,全无上神应有的气度,导致天青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让桃叶照顾好天河,自己站在崖边大声回骂:别自恃神龙就瞧不起我们蛟,不信你去五湖四海问问,哪个龙王不知道我云天青!
双方互骂得飞沙走石,眼见就要开打,桃叶适时出现,一把捂住天青的嘴,连拖带拽回屋。
适才天河已经难得简明扼要地跟桃叶交代清楚原委,表示自己阳寿已尽,现下要跟神龙走了。
天青拦在门口,强烈表示反对。
天河的声音却异常清明,脸上甚至带着满足的笑意,说:“爹,原本你就是来带我走的,你和娘还陪了我这么久,我真的、真的很开心!”
天青指着他的鼻子:“有什么好开心的?我警告你,出了这扇门,你就不是我儿子了,休想老子陪你一起做鬼!”
天河笑容未变,点头道:“爹当然不能再去鬼界,爹要好好活着,和娘一起……一直活着。”
窗外传来烛龙不耐烦的低吼。
天河往窗外扭了下头,神情安宁平静:“爹……可以再送孩儿一程吗?”
神龙将三人带去了不周山。传送阵法很快打开。
天河轻轻说:“爹……孩儿想再看看爹笑……”
天青想这种气氛要我笑实在是有难度啊!正在酝酿感情,天河的手已经慢慢抚上了自己的脸,掌心干燥温暖。
天青一怔,终于放松下来,如同平日里一样的微笑,缓缓自嘴角流入眼中。
明明是看不见的,明明在黑暗中独自等待了那么久。
却为何………………
自己手中,依然能感觉到爹明亮如阳光般灼目的笑容,那种美好千年未变。
无论时光走得多远,于他只是一如当初。
天河用手指牢牢记住了这个笑容。
他最后一次“看”向爹——
这个活了千年的妖怪一样的孩子,笑得依旧如同孩子一般天真澄澈。
天青不再挽留,天河亦不犹豫,转身步入鬼界。
衔烛之龙完成约定,不再理会剩下的两人,独自呼啸而上九重天。
遥远天际隐隐流转低沉吟唱:
我来而复去,三千年;
我去而复来,一瞬间。
天青立于不周山顶,若有所失若有所遗。
天河那个傻瓜临别的笑容挥之不去。
天青想,莫非他真是我儿子。
我和他很像吧,天大的事,于他于我,或许都如云淡风轻。
从长相到灵魂都那么相像,可是却又不一样。
他对万事都不假思索,轻易便相信,从不设心防。
他不研究利害,不考虑后果,不担心龙潭虎穴一去不回,所以面对苍茫天地,豺狼世人,历千年经百劫依然坦然微笑。
他承认自己害怕过,伤心过,可是无论怎样,在他心中,爱始终大于痛。
说来恶俗,不过,老子敢说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只在乎该在乎的,不该纠结的何必枉费那么多思量?人生若能通透至此,即使孤独却也幸福。
一人一妖,却这般相似。如此相逢,也是“宿命”吧?
天青难得沉默许久,桃叶终于不放心地问:“没事吧?”
天青兀自发愣。
桃叶略略提高声音:“天青。”
“啊?”天青这才回神,看看桃叶,扯出个笑来,“啊~我是在想是不是身居高位的家伙们都爱动不动装逼……”
桃叶看了看他,平静地说:“你挤出的每一道皱纹都证明你在说谎。”
天青尴尬地挠头,嘿嘿傻笑:“还是骗不过你啊……不过说真的,你不觉得这段时间过得实在神奇到匪夷所思么?我们见鬼一样遇到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见到我就认爹,这人活了这么久还这么年轻,还跟神龙有一腿……我们居然跟这种浑身上下都是疑点的人住了这么久哎!”
桃叶想了想,说:“是天河本身给人的感觉就很奇妙吧。我从未见过似他这般心性单纯之人,好像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有什么样的身世来历,只要是跟他有关,我都会相信的。”
天青点头,觉得这事不能简单地用一见如故这种与气场有关的理由来解释,但想来想去实在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毕竟前世今生什么的,离他这种寿命长得不像话的生物,以及桃叶这种唯物主义者来说都太远了。
想不通就不想了,就当是偶尔会遇到的灵异事件好了。天青凑过头问:“是不是因为你看他跟我长着一张脸,所以爱屋及乌?”
桃叶伸手推开他放大的脸,摇头道:“长得再像,还是一眼就能分得出来。”
天青望天:“也对。怎么样都是我更帅一点。”
桃叶伸手,轻轻抚平他眉心褶皱,微笑道:“各有各的缘法,担心也是无益,再说以后或许还会相见……在有生之年曾经遇见,已是福气。”
天青任她微凉指尖轻触,忽然开口:“我倒希望你能爱屋及乌,相信他的同时也能相信我……我对天发誓,我真没娶过老婆!儿子也不是我亲生的!”
桃叶忍不住轻笑:“你这话歧义更大了。”
天青缩在角落里因为自我厌恶而霉烂着……
桃叶笑道:“之前是谁大言不惭跟我说要好好把握老天爷给的缘来着?这么快就想反悔?”
天青拉住她手,叹道:“怎么可能,你知道我唯独不会对你撒谎……撒了也没用,你一眼就能看破。我反正就一句话:你若不后悔,我便不后悔;你若是后悔,我……也不后悔!”
桃叶微笑:“曾经我以为轮回转生之说只是无稽之谈,而今却是半信半疑了。你这狂傲的性子,倒像是得了天河他亲爹真传呢。”
天青摸着下巴思索:“可惜他亲娘死得早,不然或许可以检测一下你的基因是不是遗传自她。”
桃叶望向远处奇诡嶙峋的山石,轻声说:“是又如何,都已是过往了。既是过往,皆不必提了。只是如果轮回一事真的可信……”
天青以鼓励的目光支持她说下去。
桃叶顿了顿,微垂了头:“听天河说起他爹的形容……我想,天河的娘亲即使喝了孟婆汤,会不会还是希望,来世能与他相遇。”
天青想了想,眉开眼笑:“你这是在变相地夸我么?放心,等你转世了,我一定会满世界找你的!这世上就没有我云天青找不到的东西!啊我不是说你是东西……你懂的。既然你都说上了贼船,可就没那么容易下咯~”他指指自己后背,“喏,你的专座。”
桃叶微微脸红,避开这个话题,想想又叹:“比起这个,我们还真是荒废人生,加上遇到了你儿子,成日凑到一处就是吃喝玩乐再跟妖怪打架,这么长时间了,一件正事也没做过。”
说归说,桃叶心里还是觉得,三人在青鸾峰上如亲人一般度过的时光,会是一生中的好日子。
“可是你有什么正事要做呢?”天青眨眨眼睛,“人生不就是用来荒废的么?”
桃叶瞥他一眼,颇感无奈:“是,你人生大把正愁没有地方花。”
天青侧侧头,忽然笑起来,打了个响指:“唔,我倒是想出件正事……”
“什么?”
“赶紧给我生个孩子吧!”他很热切地说。
桃叶给他一个“这人没救了”的眼神,转身大步走开。
天青还在原地YY不止:“这样或许还来得及,那小子没准能投胎到你肚子里……”
一抬眼才发现人已走远,连忙大喊:“哎哎别走啊,这事误差必须控制在一个月以内,效率就是生命啊啊啊!喂!桃叶!我说,等等!你又不会飞,打算怎么回去啊喂……?”
青色蛟龙凌空而起,背上气质清丽的白衣少女衣袂翻飞若仙,少年清朗飞扬的声音在万年寂静的不周山上空久久回荡、盘旋、不肯离去。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