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彩云飞》临渊寂

7、溯洄剑法

　　暮色降临，滚滚的热浪来的汹涌去得也快。狂风裹挟着黄沙，吹过延绵起伏的沙丘，只让人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凉意。

　　不远处的军营里一片灯火通明，牧七伏在沙地上拿望远镜远远瞧着。

　　“两座，三座，四座……”他默默数着，将每座军营出入的人数牢记于心。

　　“头儿果真神机妙算，早知道到这群人会按耐不住。”

　　在派他来之前，漠尊已经在地图上标记出今夜王广阳的车队会抵达的地点，却不想说相隔三十里地，竟真只隔了三十里地。

　　想那王广阳大概是他们给逼急了，短短一日内竟追了将近五十里地。

　　如此一来，双方人马的正面交战似乎是不可避免了。今夜值守的兄弟较往日多了一倍，而他也被漠尊派来侦查敌情。

　　牧七将营帐的分布画在牛皮纸上。不远处的北军正在生火烧饭，牧七在图上标记了星号，他推断这处存储了大量的粮草。

　　然后他注意到中军帐一旁有一辆马车停靠着。车虽不起眼，但一旁却有重兵把守，待膳时一过便又有一批人过来轮换。

　　牧七想象不到那马车里究竟藏了什么重要东西，于是在图上打了个叉，他举起望远镜又看，却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王广阳依旧端坐在步辇中，将士们围着篝火嘈嘈切切地交谈着，牧七举着望远镜一路看过去，却始终感觉少了什么。

　　待王广阳不缓不急从步辇中走出来，牧七才惊觉先前坐在他对面的那个青衣剑客竟不见了踪影。先前因为角度问题，在步辇里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王广阳对面的人影。

　　牧七看人很准，一眼就知道被王广阳视为上宾的那人身份绝不简单。此时见他突然消失，忙举着望远镜仔仔细细扫过营地每一个角落，却忽略了耳旁细微的风声。

　　直到一把剑横在他的脖子上。

　　那剑通体莹白，在如洗的月光下映射出锋利的光芒。

　　“你是谁？”由于背对着身后的人，牧七看不到他的脸，却只觉得那声音比颈边的剑气还要冷上三分。

　　“别冲动，我没有恶意。”他佯装出一副无害的模样，将手里的望远镜放下，缓缓举起双臂转过身来，那寒冷的锋芒却寸步不离地紧贴着他的脖颈。

　　然后牧七看到了一人青衫墨发衣袂猎猎。他面色冷然，左手将长剑一横，却端的是一阵八面来风。

　　难怪王广阳如此疏于防范，原来帐中竟有高手坐镇。这样一来，倒是他太过掉以轻心了。

　　但牧七并不想束手就擒，他的腰带里还有一枚毒气弹，只要找准时机趁对方不注意摸到，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这位公子看起来相貌堂堂，举手投足自成风流，想必也是人中龙凤，却不知为何要投于这汉贼帐下，只怕有损大侠一世清誉。”

　　这话牧七恭维的倒是不完全亏心。从他的角度虽只看得清那人侧身的半张脸，却是轮廓清俊，鼻耸天庭，一双狭长的凤眸在冷冷月光下泛着诡谲的寒火。

　　没想到那人倒是冷冷驳了一句。“他还不配。”

　　牧七几乎笑出声来，“那大侠此举何意？”他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放下，甚至像腰带的方向渐渐靠拢。

　　“我只有一个问题。”那青衣剑客似乎没有看到他的小动作，只是另一只手从衣襟里扯出一个小牌子。“你若答上来，我便放你走。”

　　那答不上来就是要留在这里了？牧七暗暗腹诽，眼睛却在接触到那块小牌子时亮了一下。

　　这是一块由暗金打造而成，造型独特的小牌子。牌面上面花样繁杂，似是唐草纹的样式，上面赫然刻着一个黑金的“墨”字。

　　但真正让牧七感到惊异的事，这块牌子他分明在哪里曾见到过。

　　他的脑海飞速运转，就听那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继续道，“我在找一个人，他身上有这块牌子，你可曾见过他？”

　　这一会的空挡倒真让牧七想起自己为何会对这令牌感到眼熟。那日他从西沙口匆忙赶回，向漠尊禀报与独马盗交战一事。事出紧急并未通报，他进入天阁便看到漠尊小心翼翼地端详着这样一块巴掌大小的牌子，见他来后又不动声色地收入到一旁的抽屉里。

　　但头儿当时盯着那牌子神情太过复杂，以至于牧七一下子就记在了心里。

　　那种眼神掺杂着一丝丝挣扎与无助，却又化成无法言说的无奈与悲伤，是他从不曾见过的漠尊。

　　牧七心如闪电，如此一来眼前这个忠奸难辨的青年剑客要找的人竟是头儿？！

　　他的武功高深莫测，牧七自认自己功夫能在蜃楼排进前五，却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被他一招制服。

　　不知头儿要是对上了他能否占得胜算？

　　牧七决定先探明他的来意，于是并不直接作答，只是反问他找这块牌子主人的目的。

　　然后就得到了无可奉告四个字，语气冷的他脖颈上横的剑都快结成冰霜。

　　“那我也无可奉告了。”话音刚落，那剑锋就逼近了几分，刺骨的寒意渗进肌肤，牧七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在流血。

　　“但我可以告诉你他还活着！”情急之下他赶忙开口，却见那人眼眸似乎亮了一下，剑锋微偏了几分，彻骨的寒气似乎淡了许多。

　　牧七趁此机会急忙抽出腰间毒气弹向那人掷去。

　　一时间烟雾缭绕，他提起内力向不远处的马匹飞略而去。

　　却有一剑破空而来，似是凛冬将至，将人笼罩在万丈寒潭的剑意里。

　　牧七大惊，没想到那人竟完全没受到毒气的影响，急忙扭身迎击，抽出腰间软剑与那三尺青锋纠缠在一起。

　　那人的招式并不华美，却快的令人眼花缭乱，只觉白光四起如漫天飞雪，将人死死笼罩在密不透风的剑气中。

　　牧七起初还能回击一二，到后来却是抵挡的愈发力不从心。万幸那人出剑虽是狠戾，却并无取他性命的意思。

　　但不远处营帐的军士很明显已经注意到这边的打斗了，眼瞅着敌人愈发逼近，牧七心头一急，在勉强接住凌空一剑后噔噔噔被逼退了三步。

　　那冷冽寒芒却紧随其后，牧七整个身体向后仰去，堪堪避过剑锋，在身体即将着地的一瞬间，软剑轻点沙地，一个游龙戏水灵巧翻身，在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将内力灌注于软剑向身后刺出。

　　“噹”一声脆响，这出其不意的一招竟被挡下。牧七稍一愣神的空挡，脖子上再度被架上那柄寒剑。

　　周围的士兵已经聚拢过来，举枪将二人团团围住。

　　今日怕是难以善了。

　　牧七乖乖扔下手中软剑，任一群人将他束缚了去。

　　领头的士兵冲封然一拱手，他却并不做回应。只见寒芒微动，长剑在他手中似有生命般在空中转过几圈，最后稳稳入鞘。

　　望着一行人将牧七押送回帐的背影，封然的目光依旧平静。并没有人注意到他青白色的袖口上多了一道并不起眼的划痕。

　　封然淡色的唇轻抿着，望着那道小口子，毫无波澜的内心似乎荡起了一丝丝的涟漪。

　　那人方才所使的最后一招，正是听雨阁的溯洄剑法，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杀招。

　　只是他内力并不深厚，且封然并非毫无防备，否则造成的伤害也不会仅仅是划破衣襟这般简单。

　　虽然封然确实不曾料到他听雨阁的剑法会出现在这片大漠中，但他真正在意的其实是这两者之间昭然若揭的关系。

　　倘若墨家的小少爷尚在人世，那他与此人必然交情匪浅。

　　想到这，封然眸色微敛，迸射出一道寒光。他提剑飞身踏过滚滚黄沙，如履平地般直直向军营略去。

　　再说距此三十里外的沙丘之上，有一人融身于渺渺沙海中，正是漠尊。

　　在派牧七夜探敌营的同时，他也将其余的安排一一阐述与郭大夫和安仔等人。

　　今夜他要独身前往沙之城。明日破晓时分，众人需按照他所指示的路线向东行十里。

　　彼时，他会站在沙之城的城头为他们开启吊桥。

　　“头儿，你一个人可以吗？”安仔听到漠尊要彻夜不归，露出了些许担忧的神色。当然，另一方面则是他对沙之城真的太过憧憬，漠尊也看得出来，但还是宠溺地摸摸他的翘起的发，拒绝了小狗一样一闪一闪的期待目光。

　　“牧七尚未回来，营地里需要有人驻守。你留下，我会更放心。”他顿了顿，侧头看向不远处篝火旁端坐的女子。正巧江念楚也听到他们这边的动静，美目流盼间向他看过来。

　　目光相触，漠尊浅浅一笑，继而轻声吩咐道：“务必要护念楚姑娘周全。”转身策马踏浪而去。

　　江念楚一双盈盈美目紧紧盯着那背影在远处越来越暗，逐渐淹没在滚滚黄沙之中，不自觉地绞紧手中罗帕。

　　她并不是江念楚，但提及她的姓氏则会令人闻声色变，因为那是国姓。而她就是长平公主，御清歌。

　　当年辽楚之争，楚国兵败，被迫在北都签订了耻辱的割地协议。楚王懦弱，让当时还是及笄年华的她于大殿献舞，百般讨好那些蛮夷将士。

　　后来的故事则同她之前讲与众人的一般无二。被那随军的太尉之子玷污后，那人趁势提出娶嫁之事，楚王却敢怒不敢言，只当做两国交好，将她送了出去，赐名“长平公主”。

　　每当忆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总抑制不住心头一阵悲恸。所以她更喜欢江念楚这个名字，她只愿忘记那些曾经的屈辱与痛苦，而记得自己留恋的故土，记得那场美好的相遇，记得独属于这个名字的那个少年，那片沙海。

　　但她并没料到，漠尊竟是早已认识破了她的身份。

　　当她将自己无意在太尉府听到的密谋告诉漠尊时，那人的反应出人意料的平静。在听到她说自己是长平公主时，睫毛才缓缓扑扇了几下，露出一个柔和却又饱含深意的笑容。

　　在那双隐隐跳动着星火的眸子里，江念楚找到了答案。

　　原来他早就知道。